原来, 这个人就是王啊……
那支舞蹈结束的时候,泪水不知不觉已经打湿了她的衣襟。
青女是柳国人,她很幸运, 出生在柳国还有王的时代。
那个时候, 柳国以律法严明,社会安定而闻名其余十一国,不要说和泰王泰麒全都失踪的戴国相比, 就是和国力雄厚, 已经大治五百年的雁国比也不遑多让。
所以青女年幼的时候日子尚且算得上安稳, 她的父母也在她之后陆续向里木求来了好几个孩子。
但是她同样也很不幸, 因为她才刚满十五岁, 还来不及授田,度王就失道了。
因为王失道,所以偏僻的地区渐渐出现了妖魔,田地也开始欠收,青女的父母实在是没有办法从田地里获得足够的食物去养活三个儿女了。
为了全家人都能够活下去,作为长女的青女,只能在父亲沉默的叹息,母亲悲伤的泪水以及更年幼的弟弟妹妹的不舍哭声中, 去了城里的富裕人家做家下。
那段时光的记忆已经太过久远, 现在回想起来,青女只能记得严肃的主人和因为吃不饱而产生的一阵阵腹痛。
直到那一天,那位大人把她从尘土般的微贱境况中解救出来……
青女情不自禁地拽住了掩藏在衣襟之下的吊坠。
从那一天起她就发过誓, 她会为这位大人奉献一切……
青女望着出现在花园中那只白色麒麟,默默地想着。
白色的麒麟, 银色的鬃毛在阳光下泛着珍珠一般七彩的光辉,美丽得像是皎洁的月亮一样, 他的脚下好像踩着朦胧的雾霰,正一步步朝着那个男人走去。
“……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完整地看到你这幅形态。”
茶朔洵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只白色神兽的全貌,手中握着一只从树上随意折下的树枝。
——这就是他刚刚作剑舞时所使用的“宝剑”。
之所以随手这就,而不是寻一柄真正的宝剑,一来是不想让剑锋之气伤到文光,二来嘛——
“柳现在就是这样破破烂烂的国家……和其余国家比起来,就好像是树枝和宝剑的差距啊……”
这个舞剑的男人笑着说道。
“……因为还不能习惯以人形的姿态跪在别人脚下,抱歉了。”
随手抛开了手中的“宝剑”,茶朔洵轻叹了一声,近乎赞叹地摸了摸文光额头的那个,美丽得无法用语言描述的角,“不,该说抱歉的是我才是……放心吧,从此之后,你无须再向任何人屈膝了……”
真是理所应当地说着狂妄的话呢。
但是除了文光以外,却没有任何人会觉得这是一句狂言了。
因为他们都亲眼见证了,那只白麒麟向着那个男人俯下首去……
麒麟是孤高不恭的生物,不会听命于王以外的人,不会对王以外对人下跪。
那种玉山将倾,山海颠倒的撼动感。
晶莹剔透的角抵在了茶朔洵的脚背上,雪白的鬃毛像是从天上流淌下来的星河,文光的声音隐隐带着颤抖。
——心脏鼓胀得就像快要裂开。
在他真正将头低到最低处时,他终于明白,自己见到茶朔洵的第一眼为什么会感到恐惧。
——原来不仅仅是因为从到这个人身上感觉到了危险,还有对自己即将迎来的命运的畏惧啊……
真可悲,文光又一次明白了六太的那句话。
……麒麟,真是可悲的生物……
——他们只是承载天意的工具。
即使不在黄海,自己总有一天还是会遇见这个男人吧。因为天在指引他,让他向着“王”的方向接近。
他能感觉到那个人朝自己看来的视线。
那视线似乎并没有太过高兴,反而充满着迟疑和挣扎。
——他也在和自己一样吗?
“王”和“台甫”的名号之下,隐藏着太多的沉重和负担了。
后悔……不想就这么把自己交出去……自私的本性在和仁慈的天性在剧烈抗争着。
可是……身体突然变得好重……就好像什么山一样的重量压在了他的背上。
文光沉沉地跪了下去。
那一刻,他的耳边再一次听到了来自遥远柳国的呼唤。
——想要王,麒麟啊,替我们带来王吧……
这一瞬间,文光突然明白了,他的背上背着的是什么。
从来没有人见过麒麟的泪水。
那是一种极致晶莹的水滴,一颗颗,像是天上坠下的星辰。
——麒麟,背负着国家啊。
茶朔洵无法言说自己此刻的触动。
那不是有趣或者无趣可以形容的世界了。
轻佻的笑容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偏斜之树也能成为领航一国的桅杆吗?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身,可是一国之君,绝非可以任意摆弄的位置。
万千性命尽数系于一人……
就像是有一根绳索突然将一只不系之舟套住了。
但,到了这一步,已经不能回头了。
“……尊奉天命,迎驾主上,从此以往,不悖诏命,不离御前,誓约忠诚!”
誓言只有短短几句,但是落在两人的耳朵里却好像是一辈子那么漫长。
慨叹般的叹息声从头顶传来。
——如果这就是代价的话。
茶朔洵以一种从未有过的郑重语气承诺,“我宽恕……”
先是瑞香,随后是青女,在之后是园中的其他侍女们以及隐藏着的侍卫们,所以在花园中人全都在誓约完成的那一刻伏跪了下来。
文光的女怪也在此时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这个人就是刘麒的王啊。
那么之前的一切都有了说法。
为什么像是麒麟那么孤傲的生物会愿意和一个男人这么亲昵,为什么刘麒会一再容忍这个人逾越的举动……
因为是麒麟和自己的王的关系啊。
女怪的心中对一切疑惑都有了解释。
但是女仙们却并不像女怪想的这么理所当然。
——即便是麒麟和他选中的王的关系,刘麒和茶朔洵之间也太过于亲密了。
伏跪在地上的青女面孔上闪过一抹深思。
——这个情况,需要报告给大人!
在她这么下定决心的时候,花园的入口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原来是内宰乐羽跟着朱晶一起到了。
他们到的时候,正好就看见了宣誓的最后一幕。
乐羽在短暂的震惊过后,当即便伏下了身体,向着茶朔洵和文光的方向大礼参拜。
而朱晶却完全没有一点意外,“…….果然如此,我还以为你们会磨磨蹭蹭很久才完成这一步呢。”
茶朔洵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了文光的身上,一阵光芒闪过,文光便从“兽”的状态恢复成了人形。
他抓着茶朔洵的外衣,赤着脚踩在地面上,向朱晶微微欠身,在得到这位女王的点头致意后,他便走进了帷帐当中,两个女仙当即便把绑在柱子上的帘子解了下来,绣着芙蓉花的锦帐垂下……
茶朔洵收回了注视着文光的视线,看向了朱晶,行礼如仪,“供王陛下。”
朱晶哼笑了一声,“态度居然变得恭敬了起来,我还以为成为了刘王之后,你会更加倨傲呢。”
“还未前往蓬山接受天敕,在下还算不上是刘王。”茶朔洵这样温和地回答道。
朱晶扫了一眼还伏跪在地上的乐羽,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无论你怎么说……你都是天选择的刘王了。”
她甩了甩衣袖,像是甩开了什么包袱一般轻松,声音清脆如同银铃,“贵国的内宰就交给你应对吧,想来你们曾经是同僚,如今又是君臣,肯定会处理好吧……”说着就带着随行的侍女和仆从们转身离去了。
供王走时的脚步堪称轻快,由此可见她是多么迫不及待地不想管这对柳国新任的君臣了。
这么难缠的家伙还是让他的主上自己去烦恼吧,哼哼。
朱晶在踏出花园的那一刻觉得天空都比以往蓝了不少,心情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柳国迎来了新的王,那崩溃的国家,也会慢慢变得更好吧。
真是,太好了。
但是,这“太好了”本身却觉得有些头痛了。
“内宰,您还是快起来吧。”
茶朔洵弯下腰去扶乐羽,乐羽顿时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自己连忙站起身,“主上荣恩,臣不敢当。”又说:“本来微臣只是想要面见台甫,叩请圣安而已,没想到竟然有幸见证了主上天授……真是……真是……”
差朔洵心中轻啧了一声,面上却仍端着那副温良的笑容道:“只是侥幸承应天命,在下也是诚惶诚恐…….”
“主上天命所归,岂能如此自谦?”乐羽对脸上立刻露出不赞同的表情,“您作为一国之君都要谦恭至此,那么臣等一介寒微又如何自处呢?”
恰在此时,文光换好了衣服从帷帐中走出来。
乐羽忙向文光行礼,“臣乐羽,见过台甫!”
文光看了一眼茶朔洵,茶朔洵会意,介绍道:“这位是柳国内宰,乐羽大人。”
乐羽忙惶恐道:“主上与台甫当前,怎么敢称大人?”
“……飘风之王,”茶朔洵唇角弯了弯,像是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情,“第一次拣择的麒麟就选中的王,好像是这样被称呼的吧。”
他突然的一句话倒让乐羽不知道怎么接。
“……据说是种美称,是赞颂王“其行如风,扶摇直上”……”茶朔洵虽然这样说,但脸上却并没有什么喜色,反而隐隐有种忧虑的意味,果然,就听他话锋一转,说:“但是讽刺的是,被称作“飘风”的王运气却都不太好呢。”
这话里的意味简直不详。
乐羽听完茶朔洵的话,整个人都惊恐地说不出话来, “陛下,臣惶恐……”
“唉,”茶朔洵摇了摇头,还在苦恼地感慨,“所以我才心怀忧虑,不敢坦然领受天恩。毕竟在下只是一介武夫,只识干戈之事,台甫又是胎果,不知国事……”,他看向文光——
文光十分应景的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茶朔洵一脸“你看吧”的无奈样子,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乐羽心中的不详之感简直到达顶峰,到了肌骨悚然的地步。
果然,就听茶朔洵慢悠悠地说道:“怎么看,我们这一对君臣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