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玲的双手难耐地拧了拧, 她小心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文光,“台辅为什么这么问?”
她的反应着实让一旁伺候的女官感到不悦。
女官一直以来受到的教导都是:上位者问话,下位者只需要回答, 他们是不能反过来对上位者追问的, 这会让上位者感觉到冒犯。
但是对于墨玲的反问,文光却并不生气,他好脾气地笑笑, 居然认真地回答了墨玲的问题, “你是因为听到了平度的话才反应那么大吧?”
如果不是墨玲突然发出了声音, 他们也不会立刻就发现有人躲藏在假山里面。
谁能想到那座假山里面居然有一个不小的空间呢?
墨玲对文光的回答沉默了。
茶朔洵看了一眼哑口无言的小丫头, 看向文光的目光中略过一丝笑意。
“你是不想说吗?”
文光敏锐地察觉到了墨玲这沉默之下的抗拒。
“你想要保护他, ”文光眉头皱了皱,“为什么?”
“因为,恒光大人是个好人。”
许久,墨玲才抬起头,看着文光的眼睛,认真地说道:“他对我们有恩,我不想背叛我们的恩人。”
“‘我们’?‘我们’是?”
“是朔州的浮民。”墨玲的回答得很平淡,但是语气中透露着一丝怨怼。
“朔州这里, 有着为数众多的浮民。可以说, 朔州的人口中,有三分之一都是浮民。”说着,墨玲又马上改口, “不,浮民已经不能算是朔州的人口了……我的意思是, 朔州的土地上有着巨量的没有身份的人。”
“怎么会……”文光惊呼。
浮民因为没有户籍也没有土地,所以是不需要向国家缴纳赋税的, 换言之,一个地方如果浮民越多,国家所能得到的赋税也就越少。
因此,通常为了保证一个地区的财政收支正常,各级地方官都要尽可能少得减少浮民的存在。
所以文光才会在听说朔州这么多浮民的时候如此惊讶。
就连茶朔洵都收起了散漫的神色,眉心拧起看向了墨玲。
墨玲看着他们的表情,用一种近乎麻木的语气说道:“……没有谁会愿意成为浮民。看起来是失去了缴纳赋税的压力,但是实际上却是彻底失去了为“人”的资格。”
权利和义务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的。抛弃了义务何异于抛弃了权利?
没有户籍,就不能有婚姻,自然也不会有子女,不能从土地获得食物,同样也不能在里家生活。
那么一个浮民为了生存,便只能一直出卖自己的劳力,且因为他们不被国家庇护,所以就连出卖劳力后获得的报酬也是最低的,甚至有时候遇到了不良的主家,他们连那一点微薄都酬劳都可能被克扣……
所以浮民是没有办法独自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这也是为什么浮民的出路大多数都是给人做家下的原因。
成为某家的家下的话,就会获得主家的庇护,虽然这样连性命都彻底出卖了,但至少可以获得一处容身之所……
浮民,是可悲的存在,这是毫无疑问的。
“……我很小的时候就成为了浮民。”墨玲闭了闭眼睛,回想起了那段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记忆。
“我们家本来是长亭附近的居民,日子说不上很好,也不算很坏,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地里就种不出粮食了,父亲因为缴不起赋税,只能抛弃土地和户籍,带着我和母亲离开了那里,我们变成了像是浮沉一样活着的浮民。不过,其实最开始变成浮民时,我们还没有沦落到最艰苦的境地。”
墨玲苦涩地笑了笑,对文光说道:“朔州这里呀,从很久以前就因为靠近长亭山,没有什么耕地,朔州人想要生活得好一点,就只能去别的地方谋生计,所以朔州的商人和商队是很出名的。
父亲和母亲没有了土地之后,就开始在这些商队或者商人的家中做零工,开始的时候还不错,虽然很累但是还能得到工作,但是慢慢地母亲生了病,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人可以出去工作,那点微薄的收入不仅要负担食宿还要负担母亲的药钱。
这样的日子实在太苦了,然后终于有一天,父亲为了弄钱,去了一个很远的人家做工,结果在回来的路上被妖魔袭击了,最后我和母亲只能从和他同行的人那里拿回他对一只衣袖……”
墨玲的声音哽咽起来,眼泪从她的眼眶中大滴大滴地砸落,一旁的女官看得实在不忍,上前去将她搂在了怀里,然后用手帕轻轻擦干了眼泪。
墨玲感激地对女官道了一声谢,自己接过手帕将眼泪擦干了,“……父亲不在了之后,家里唯一能赚钱的就只有我了。母亲因为父亲去世,病情变得更加严重,这个时候已经完全昏迷了。
然后,在某一天,我从做工的馆舍回来的时候,发现她握着父亲的那只衣袖,也永远离开我了。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只能用自己的自由去给父母换了一个还算体面的葬身之地。”
说到这里的时候,墨玲的语气已经平静了下来。
但是在文光看来,她的神情与其是平静,倒不如说是麻木……
“这就是朔州。”
墨玲抬起眼眸,用一种直白到冒犯的眼神看向已经坐直了身子的茶朔洵和文光,“我的经历只是许许多多浮民中最不足道一个而已。朔州就是这么一个逐渐走向末日的地方而已……
所以,给了浮民们一条生路的恒光大人,毫无疑问地就是我们的恩人。”
“生路?”
茶朔洵问道:“什么生路?”
他和文光相互对视了一眼,双方的心中都有了同样的猜测:这个女孩口中的“生路”可能和朔州侯的异常富裕有关!
墨玲奇怪地看了一眼茶朔洵,似乎有些不满地说:“主上不清楚吗,朔州有矿山呀?朔州已经开了很多年的矿了,每年都向国府缴纳大量的税金呢。”
原来如此,茶朔洵终于明白了朔州侯的秘密。
他轻轻笑了笑,眉目如画。
——原来朔州侯真的是藏下了一个矿山呀。
“那个矿山是不是在墨池附近?”文光也若有所思地问道。
“是啊。”
墨玲理所当然地答道:“恒光大人为了我们浮民的生计,特别允许从浮民中招收矿工呢。”
然后她有些抱怨地说道:“也因此,恒光大人也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他不得不增加了向上面送去的税金,这才说服了国府同意了让浮民也参加了这项工作……”
茶朔洵的笑声突然打断了墨玲的叙述。
他眉眼生动地舒展着,眼中闪烁着嘲弄的冷芒,“虽然很失礼,但是我不得不戳穿你的美梦了。”
文光哀怜地看向墨玲,望着那个因为茶朔洵的这句话而不知所措的女孩,心中发出一声叹息。
“……朔州啊,从来没有向国府说过它有矿山呢。”
墨玲的瞳孔剧烈的紧缩,她的心脏突然开始猛烈地蹦跳。
“也就是说,你们口中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才能让浮民也能去开矿的恩人,其实啊,只是用了一个美丽的谎言,在骗你们去帮他卖命而已。
至于为什么会允许浮民获得这份工作,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如果让普通的百姓参与进来的话,这个消息根本没办法瞒住吧?
而浮民则不同,他们什么都没有,只能如果溺水的人一般,紧紧攀住那家伙从岸上丢下的这根绳索,口风肯定会严密得要命……就算消息会在浮民中流传出去也没有关系,有更多的人来为他工作会更好。”
茶朔洵轻笑着说出了这个冷酷的真相,曲起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就如同敲在了墨玲剧烈颤动的心房上。
“那家伙还真是人才啊……”
茶朔洵话中的意味绝对不是夸赞的意思。
而墨玲已经完全僵木了。
“你不相信也没关系,”茶朔洵似乎猜到了墨玲内心的不愿承认,他目光深深地看了墨玲一眼,“这个事和墨池令也脱不了关系,他还没有逃走。我会派人把他抓过来好好地询问,到时候,真相是什么,自然会水落石出的。”
“即使那样……即使那样……”
墨玲从得知真相的混乱中醒悟过来后,依旧倔强地哭着说道:“他也给了生活在地狱中的我们一条活路啊!”
对此,茶朔洵并不否认,“是,无论原因是什么,朔州的浮民确实因为他,所以没有立刻坠入深渊。
但是,恒光的罪并不会因为他无意中的一点好而就此抵消。如果,他真的想要解决朔州浮民们的困顿处境,他该做的不是什么让你们去替他开采私矿,而是让你们重新获得土地和户籍才是!”
茶朔洵的话彻底击碎了墨玲的最后一丝幻想。
这个从幼年时便一直与苦难相伴的浮民少女,在这一刻脑海中不断地闪过父亲、母亲,还有许许多多和她一样的苦命人的面孔。
——上天,为什么啊,他们只是想好好的活着而已!
她心头的悲苦犹如破闸的洪水般彻底冲破了心防,让她再也无法忍耐地捂住脸放声大哭了出来。
“父亲、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