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平度被点名之后, 当即出列禀报道:“那个人是臣属下的一个旅帅,本属于朔州的左军,也是这次派驻到泰丰城内的一员。”
“那么, 长亭山的土匪是真的占据了三城了?”
茶朔洵的声音从御座之上传下。
“回禀主上, 是的。”
“左军已经完全溃散了吗?”
茶朔洵还是很有耐心地在询问,他身上那种气定神闲的感觉也让朝堂之上原本焦虑的氛围逐渐冷却了下来。
平度犹豫了一下,回答地不是很肯定, “说是溃散不太准确, 土匪是突然从长亭山突破了泰丰城的, 因为事发突然, 所以左军是被土匪给围住了, 后面左军曾经一度将泰丰城从土匪手中夺回,但是……再之后发生了一些很怪异的事情,左军好像失去了指挥他们的将领,变得混乱了起来,这种情况下,左军才又被土匪们冲散了。”
“你是说左军的将领消失了?”
平度回道:“是,师帅以上的将领一夜之间全都不见了。”
朝堂上顿时一阵喧闹。
“真是怪异。”
“莫非是叛逃了?”
“怎么可能?即便有个别人怀有异心,也不可能全都是叛贼。”
“哼, 这可未必。”
说这话的人是一名地官, 他斜斜地看了一眼平度,“毕竟,朔州在大逆罪人手中那么多年, 谁知道他到底——”
“闭嘴!”
大司徒再也忍不住怒火,当即喝止了这个地官, “你在朔州师陷落的时候说这种挑拨乱心之言,究竟是何居心!”
这地官一扯嘴角, 眼神在平度和大司徒之间虚晃,又恶意地扫了一眼夏官们的队列,“只是秉持着一颗对主上的忠心。”他谄媚地对御座的方向恭敬地鞠了一躬,随后三白眼看向大司马,“看不惯你们这些无能之辈罢了。”
“你——”
大司马愤怒的动作被一旁的武官拉住了。
“大人,不要被他激怒了。”这名武官压低声音示意大司马去看御座之上。
大司马抬头一看,只见茶朔洵正颇有趣味地看着他们,简直就像是在看一场滑稽戏剧。
大司马顿时心头一寒。
原本的怒火便如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凉了个彻底。
他可没有忘记,自己和这位新王之间可不是什么毫无间隙的关系。
——当初这位明明已经升任了禁军的左将军,但却因为自己的一点小心思,将他明升暗降,发配到了国外,去组织什么商队了。
他按照自己的想法设身处地的想,新王就算真的宽容大度,不在乎他从前做过的事情,他在新王的心中恐怕也会被打上小人的印章,但——
这世上当真有不迁怒的圣人吗?
茶朔洵见大司马偷偷朝自己看了一眼后,便主动旗晏鼓息,略微一想,就明白他心中的忧虑。
——还算见机快,虽然肚量狭小,担任不起大司马的职位,但是不算没眼色。
那地官见大司马竟然不再反驳,心头闪过一丝失望。
新王登基后,他在柳国这几年的经历都被人一一翻了出来。
自然,他和大司马有咎的事情也瞒不了大家的眼睛。
他本打算用大司马作为投名状向新王投诚的,没想到这个家伙居然反应过来主动撤退了,真是让他扫兴。
但,大司马已然撤退,他若继续不依不饶,一则以卑动尊,有违法度——他到底不是御史,二则,这般急不可耐的样子,就太难看了。
虽然大家都想在新王面前搏一搏,最好能讨他欢心,但为官嘛,还是要有些风度的。
于是,大司马主动收住声音后,这地官也退回了原本的位置。
一场冲突就这么消散了。
文光站在御座之旁,只觉满眼都是争权夺利的黑烟,熏得他双目刺痛。
当真,荒谬啊……
朔州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居然就有人趁机来登高踩底、打击异己,谋求更高的政治利益了。
文光默默地垂下眼帘,不再用那双清凌凌的双眸看那争权夺利的如野狗撕咬般地臣僚们了。
茶朔洵突然心头一动,似有所觉眼神向文光所在的一侧飘了一瞬。
但是也就是一瞬,随后他收便回了心神,继续问起了朔州的事情。
底下的朝臣也继续恭敬地回禀着,这场突发的朝议一直持续了大半天。
朝议结束的时候,天边已经擦黑,泛蓝的天上月亮的痕迹开始隐约显露。
朝臣们各个都闷着头,迈着深一脚浅一脚的步伐,从殿中离开。
离开宏辉殿后,金阙和苍梧肩并肩走在了通往两人官邸的道路上。
“你觉得,主上对朔州会有什么处置?”
苍梧从殿外的下臣那里接过自己在进入宏辉殿前主动解下的佩剑,重新栓在了自己的腰间,有些迟疑地问道。
“我不知道。”
金阙的脸上全是疲惫,他感觉自己的头痛的要炸开了,因此语气也十分不善,“主上知道朔州的消息比我们都迟一步,刚刚在朝堂上也只是一直在询问朔州的具体情形,”他苦笑一声,“这样的情况下,你叫我怎么知道主上会如何处理朔州的事情。”
“抱歉,是我心急了。”
苍梧退让的态度很好地缓和了金阙有些绷紧的精神状态。
金阙皱紧的眉心也稍微舒展了一些,他的语气也恢复了从前的和气,他对苍梧道歉,“我也有错,抱歉,我不是针对你。只是,我心里非常地不安。”
“其实我也很不安。”
苍梧下意识摩挲着自己腰间的佩剑剑柄,这是他心中烦闷的时候会做的动作。
“又是朔州——”
金阙的头也又痛了起来,“啊,说得没错,又是朔州,来的时候就不安生,结果回到芝草又闹出这一遭——”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苍梧深深地皱着眉头,看向金阙,“朔州之前……”他顿了顿,似乎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继续说道:“你知道主上之前和朔州的牵扯吗?”
“主上和朔州能有什么——”
金阙顿觉莫名,茶朔洵又不是朔州出身,飞山之后也一直在国府任武官,和朔州有什么关系。
——他原本是想这么说的。
但是他感觉好笑的神情突然一怔,脑中电光一闪,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猛地看向苍梧。
“你是说?”
苍梧浓厚的眉峰下炯然的双目郑重地注视着金阙,点了一点头。
“主上曾经主持过长亭山剿匪的事情。”
这一刻,两个人同时停下了脚步,又不由自主地共同朝身后看去。
一轮明月已经高悬,清冷如水银的月光将远处的宏辉殿笼罩在其中,冰冷的银屑隔绝了这处至高的权力所在,让它像是黑暗中的唯一幽微的明亮之处。
……
明明朝会早已散场,但是这赤裸裸的权力的气息还是让文光难以脱离那种影响。
耳边似乎还能听到各种或是谄媚、或是倨傲、或是别有用心、或是暗藏杀机的话语。
“……想吐的话就吐一下好了。”
纯洁无瑕的麒麟第一次这么赤裸裸地直面世间最污浊的人心汇聚之处,恐怕难受地就要呕吐了吧。
更何况,文光还是极度爱洁白麒麟。
这可是因为嫌弃世间污浊,甚至都不愿意降生的麒麟啊。
茶朔洵将一盏茶推到文光面前,他的声音也把恍惚中的文光重新拽回了现实的世界。
脸颊上被一只有些冰冷的手轻轻抚摸着,带着了然的笑意的目光笼罩着文光。
文光心头的那种压抑突然便少了许多,原本像是被沉沉拖拽着的胃部也感觉好多了。
“不想吐。”
文光呼出一口气,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温度适宜的茶水,入口微苦的茶水在稍微成了舌尖回味的甘甜,他感觉胃部的不适更加缓解了。
“我只是不太习惯。”
茶朔洵扬眉看他,文光说:“但是我很快就会习惯的,只要,一点时间。”
“那要更快一点。”
茶朔洵摸了摸文光的头发,“学会控制住麒麟的本性吧,黑的也好,白的也好,浑浊不堪的也好,欲望熏心的也好,能够利用的全部都要利用。”
他的目光就像是深不见底的漩涡,声音里充斥着某种冷酷的东西,“站在高台上的人,不能用“心,而是要用“迹”来审视。”他的手指点在了文光的心口上,眸色深沉,似乎要将文光拉入平静的水面之下,“相信你的心,但是也不能完全相信。天给了麒麟洞彻万物的玲珑心,这是馈赠,也是悲哀。”
“我知道了。”
他捂着自己的心口,像是在说某种誓言,“我不想再犯下那种罪了。”
因为厌恶而逃避的罪,他绝对不会再犯了。
与此同时,文光隐隐察觉了茶朔洵的态度有些不对劲。
“你是不是有点着急了?”
按照茶朔洵的性格,他应该更喜欢润物无声的方式教导自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直白地强行“教会”自己。
文光的目光疑惑地看着茶朔洵,双唇紧抿,用清冷的视线无声地逼问着这个男人。
——你到底在想什么?
茶朔洵只要一看向那双眼睛,便忍不住在心中叹息,他真的没办法对这个人说谎啊。
他轻笑了一声,“果然还是瞒不了你啊。”
文光的眉心慢慢皱紧了,他的目光犹疑地闪动着,心脏砰砰地开始加快速度。
“我准备颁布我的初敕了。”
他站了起来,月光从没有关上的窗户里透了进来,将这个人虚虚地笼罩在里面,模糊了他的身型,让他看起来就好像要消散在这冰冷的月光中一样。
“这个国家太久没有人承担起责任了。”
茶朔洵叹息了一声,有些不快地嘟囔着,“所以当空置的御座上再一次坐上王的身影的时候,悬置了那么多年的责任也终于可以落下来了。”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详,是为天下王。我的初敕是:王将承担起所有的怠政之罪,我会赦免所有因为国家而遭受不幸的百姓们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