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响, 玉攸容笑了。
他站起身,伸手亲昵地戳了下他的眉心,“当年哀家便知道你是个胆大的。”
只是如今看来, 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聪颖上数倍。
他所说的话, 几乎是话本中后面会发生的事的翻版:平王继位, 唐王不服自立, 两派人打生打死, 连年战乱。悯亲王龟缩不出,直到出了一个麒麟儿邬暇, 又通过叶月松获得了镇北侯的支持, 才被撺掇着收拾山河。
梅盛雪仅仅数日,便能看清这平静海面下的波涛汹涌, 十分难得,更难得的是他骨子里的那份反抗意识。
蹉跎在寺庙中,倒是可惜了。
如话本中那样,为情所困, 更是暴殄天物。
“你说得不错, 世上之事, 女子做得,男子也做得。只是哀家是太夫, 日后也只会是太皇太夫。你之所愿, 非哀家所求。”玉攸容看着梅盛雪,双眸如皎皎明月, 照耀大地, “哀家所求, 唯亲朋俱在,国泰民安。”
“是。”
梅盛雪仰视着玉攸容, 只觉太夫如巍峨高山,令人望而却步又忍不住倾慕亲近。
“太夫掌权,是天下人之福。”
“那要天下人说了才算。”玉攸容笑着执起他的手向外走去,踏出殿门,穿过层层宫殿,登上观月楼。
京中灯火辉煌,尽在脚下。
头顶是星河璀璨,脚下是灯火万千。
“那边便是岭南。”
太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梅盛雪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西南,看入一片黑暗中。
“你此次去岭南,便替哀家好好看看吧。哀家掌权,是不是天下人之福。”
“是。”
一定是。
他必不会让太夫失望。
梅盛雪看着西南方的那片黑暗,垂眸思索在医书中看到的在当地生长的药草,直到肩上的重量惊醒了他。
他抬眸,见太夫为他将斗篷系拢,“这里风大,我们下去吧。”
太夫已披上披风,蓝青色暗纹缎子斗篷,与他身上的斗篷同色同花。
“好。”
“不早了,你也去休息吧,明早还要赶路回罗浮寺请方丈。”玉攸容系好披风,伸手为他罩上斗篷帽子。
“太夫呢?”梅盛雪自蓝青色斗篷中抬眸,眸中满是坚定。
玉攸容无奈,“哀家也休息。”
梅盛雪这才作罢。
玉攸容笑了。
这孩子。
两人走到屋前,玉攸容推门送他进去。
“哀家唤了人候在你门外,有事可吩咐他们。”
“是。”
“早些休息。”
玉攸容颔首,转身向外走去。
“太夫。”身后梅盛雪的声音传来。
“嗯?”玉攸容侧身回头看他。
“太夫不住在这儿吗?”梅盛雪站在屋中,白色僧衣似雪,与屋中的奢靡格格不入。
“哀家头疾已好,今夜你不用候在哀家身边,好好休息。”
“是。”
梅盛雪垂眸。
他既对太夫报了那样的想法,就应与太夫保持距离。
“哀家头突然有些疼。”
耳旁太夫的声音传来,梅盛雪猛地抬眼,对上太夫那双含笑的眼。
玉攸容站在门口,皎皎的月色照在他的身上,如仙人临凡。
要不如何轻易便看穿了他的想法?
“我替太夫按头。”
“好。”
玉攸容解开斗篷,递给画屏,跨入屋中,走过梅盛雪身旁,在一旁桌上撑头坐下,露出如玉的侧颈。
梅盛雪转身,修长的指腹他的额头。
玉攸容闭上眼。
“今夜太夫便宿在这里吧?”梅盛雪垂眸,将刚刚没说出口的话说出来。
“好。”玉攸容的声音中带上一丝笑意。
梅盛雪似雪的脸上浮上薄红。
太夫总能如此轻易便将他看透,又总是如此温柔地纵容他。
“吱呀”一声,门被画屏轻轻关上。
门刚关上,流萤就亲热地抱了上来,“好哥哥,完了,我们彻底失宠了,离圣僧入宫当侍子那一天不远了。”
画屏按着他的额头将他推开,“圣僧明日离宫,三日后离京。”
“这是。”流萤死抱着他的胳膊不松开,低头嘟囔道。
“去准备好洗漱用具,主子一会儿会传。”
“说得对!他总不能连服侍主子洗漱的活都给抢了吧,我做了好几年了,比他熟。”流萤仰头对他眨了眨眼,“还是好哥哥你聪明。”
胳膊飞快被松开,流萤大踏步走向宫人,沉稳地吩咐道,“准备热水,主子和圣僧要洗漱。”
画屏柔媚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不一会儿,屋内果然传唤两人。
两人领着宫人将热水、毛巾、食盐、柳枝、茶水等依次端了进去,待太夫和圣僧洗漱后,又退了出来。
片刻后,屋内灯熄了。
“主子刚刚夸我做事周到。”流萤站在门外,喜滋滋地将主子刚刚赏他的双鱼玉佩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端详。
画屏笑着看着他,主子何等聪明,流萤的小心思他还能看不出,“你先去歇息吧,上半夜我守。”
“我再看看,再看一会儿。”
“小声些,小心把主子吵醒了。”
“不会的,有圣僧为主子按头,主子睡得可香了。”
……
房内,梅盛雪平躺在床上。
耳边是太夫轻柔的呼吸声,呼吸间,奢靡的紫檀香气涌入,带着镇压一切的平静,恍若勾勒出祥和盛世的氛围。
勾勒出太夫说的那个国泰民安,亲朋俱在的祥和乐土。
他闭上眼。
放任自己醉倒这乐土中。
……
次日。
梅盛雪带着太夫的书信回到罗浮寺。
常念看完信,双手已是微微发抖,出了满头大汗,慈祥的脸上染上一丝愧色。
“太夫责罚你了?”
“并未。”
“太夫仁慈。”
信中斥责他欺君犯上,虽没有给出惩罚,但将罗浮寺自建寺以来得到的皇家的支持悉数写了出来,威胁之意不说而明。
管教不严在先,欺瞒包庇在后,若非太夫仁慈,他这个方丈主持算是做到头了。
“师父?”
“你也看看吧。”常念将书信递给他。
“是。”
梅盛雪将信接过,见信上言语锐利逼人,威势滔天,与昨日的温柔截然不同。更是责令师父亲自主持陛下葬礼,是为谢罪。
“你要常念太夫恩德。”
“是。”
“还要牢记,他是太夫,是君。”
梅盛雪抬眸,看向给了他三年关怀的师父。
常念眼神深邃,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来自于时间的烙印、世事的雕琢,“君不可欺,君不可瞒。他温柔,是因为他愿意表露温柔;他仁慈,是因为你未威胁到他,未触到他的底线。
为师以为凭借太夫与罗浮寺的那段缘分,哪怕事迹败露,太夫也会轻拿轻放。如今看来,这段缘分算尽了。太夫对罗浮寺虽没有责罚,但也不会因此再多加恩典了。”
“师父……”
“无妨,这事是为师错了。”
“我也错了。”
梅盛雪垂眸。
落梅飘落在他似雪的僧衣上,那是他自梅家为师父挖来的梅树。当初方丈收他为弟子,他便趁着消息还未传出,回梅家亲手挖来了这一颗梅树。师父也纵容地让他将不远千里运来已经半死不活的梅树种在了自己院中,精心照料,如今已是繁盛。
万事皆有代价。
他知道错了。
他自怀中取出一封茶饼。
“师父,喝茶。”
“看来你入红尘这一遭,也并不全是坏事。”常念笑着接过,茶饼的香味顺着风飘入鼻尖,他看向梅盛雪,“这茶是太夫给你的?”
“是。”
“雨前龙井,这是宫中的御茶,还是最好的那一批。”常念笑了,“看来太夫还为罗浮寺留了一线生机。”
梅盛雪看着他手中的茶饼,转念间即明白过来。
恩典与否全在太夫一念之间。写信斥责,是表明恩宠已失;而赐下茶饼,却又留了一丝回旋余地。
这是在敲打师父,亦是在敲打他。
是在敲打他,亦是在教他。
选了一种最温柔的方式。
太夫……
“太夫对你恩典甚重,莫要辜负太夫。”
“是。”
仅仅一日,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太夫了。
“叶月松来过,归还了一颗梅树。”常念突然说道,“我将它移载到你的院中了。”
那是他同叶月松一起去寺下的梅林挖的,那时他已和梅家闹翻,只能去寺下的梅林中选了一颗最好的。
他在宫中同叶月松说了个清楚,叶月松也将梅树归还,他们便两清了。
“谢师父。”梅盛雪神色平静。
常念观察他良久才点头笑道,“如此,看来你已放下心中执念。”
“是。”
梅盛雪垂眸。
“好,为师等你归来。”常念笑着去房中将泡茶的茶具取出,又自一旁耳房抱了个陶罐出来,正好他今早刚挖了一罐纯净的雪水,“你的袈裟为师为你收着了。已经洗过了,是你空梵师兄洗的。他天天在我耳边念叨你,为师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梅盛雪看着常念悠闲自得地取水泡茶,听着他说着寺中的趣事杂闻,品了一口泡好的茶。
红色的梅花自树上飘落,落在他似雪的僧衣上。
茶香清幽,却仍盖不过胸前荷包散发出的丝丝缕缕萦绕在他鼻尖的紫檀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