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
马车停下。
玉攸容抱着梅盛雪弯腰走出车门, 跳下马车,大步朝寝房内走去。
“主子!”流萤撑着伞小跑着追在他的身后,“太医正在大堂中候着。”
“让他到哀家房里来。”
“是, 主子您慢点, 小心着凉。”
玉攸容充耳不闻, 白雪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头上, 染白了他的乌发。
他抱着梅盛雪跨进温暖的寝殿中。
“主子。”候在房中打扫伺候的侍子跪了一地。
“起来吧。”他径直从他们身旁走过, 走到床榻上,俯身将梅盛雪放下, 起身的时候才发现被人牢牢抓住了衣袖。
梅盛雪半截苍白的手腕抓着他的衣袖, 吊在半空。
这个位置……
玉攸容垂眸,想起这孩子跌入他怀中时, 拉着他的袖子说自己的亲生母亲要杀他灭口。
当时好像就拉的这个位置,自那时起就没放开过吗?
他收敛了眉间冷气,转身坐在床边,一只手垂下, 让梅盛雪抓着衣袖的手落在床榻上, 另一只手为他将衣袖扯至手腕, “哀家不走。”
“臣拜见太皇太夫,太皇太夫千岁千岁千千岁。”门外潘负的声音响起。
“进来。”
“过来为太医令看看。”
“是。”
潘负走过来, 看见梅盛雪的手正抓着太皇太夫的袖子, 心里一惊,随即眼观鼻鼻观心地将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诊断, 假装自己没看到他手中握着的衣袖。
手指刚碰到梅盛雪的手腕, 指尖传来的热度就让她皱起了眉。
越诊, 她的眉头皱得越厉害。
收回手,她斟酌地说道, “太医令应该是有外伤,由外伤引起了高热不退。臣可以开一副方子退热,但伤处必须及时处理,双管齐下,才能让高热完全退去。至于伤处要如何处理,臣要见过伤处才能判断,但臣……”为女子。
“你先出去。”
潘复言语中的未尽之意玉攸容自然能懂。
梅盛雪裸露在外的皮肤并无伤痕,若是由伤处引发的高热,那伤处怕在衣物遮掩下的私密之处。
“是。”
玉攸容垂眸。
如玉的指尖解开他上衣外侧的系带,又勾着系带,掀开外侧包裹着似雪的肌肤的白色里衣,露出他的半边上身——
似雪般白皙的肩膀、胸膛、以及腹部的一角狰狞伤痕,隐约可以看出是什么字迹。
他眼疾手快,将掀开的外侧里衣重新盖下,遮住那一角狰狞字迹。
“流萤留下,其他人先退下。”
“是。”
见流萤去驱赶宫人,玉攸容闭上眼,修长如玉的手指抚上额头,他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
梅鹤文已经假借梅盛雪的口给他传信,她又是梅盛雪的亲生母亲,没理由对他动手,一般人都不会怀疑。
而以现在的天气,他只着单衣在祠堂罚跪一夜,得风寒病重的可能性极大,太医来了都不会看出什么端倪。
在这种情况下,梅盛雪或许会为他留下些什么。
待所有人都退了下去后,流萤看向玉攸容,担忧地唤道,“主子?”
玉攸容睁开眼,“无事。”
他伸手,重新将外侧里衣掀开,解开内侧里衣的系带,勾着系带,将上半身完全地露出来——
似雪的肌肤上,接近隐私位置的小腹上,被人用锐器划出“薛钰装病”四个大字,血肉外翻,乌青发紫。
玉攸容手一颤,勾着的系带险些从手中滑落再次压在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上。
他将系带握紧,轻柔的放在梅盛雪身侧,挪开眼,“让潘太医隔着屏风回话。”
“是。”
流萤看到伤口的瞬间,下意识屏住呼吸,听到玉攸容的声音才回过神来,急忙着向外走去,脚步声中透着慌乱。
玉攸容目光在他头上簪着的簪子尖端和紧皱的眉心上一扫而过,在心中叹了口气,俯身在他眉心落下一吻。
他怎么下得去手。
“太皇太夫。”潘复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玉攸容直起身,将目光落在梅盛雪的腹部,“伤处是被簪子划出了一寸深的细长口子,口子很多、很大,血肉外翻,呈青紫色。”顿了顿,他继续说道,“衣物没有沾血,应该是将伤口露在外面,停止流血后再穿上的。”
用簪子划出了伤口,又暴露在寒冷的天气中,出现了冻伤……
潘负在脑海中迅速地判断着症状,斟酌着说,“臣开两道药,一道外用促进伤口愈合,一道内服退烧降温。在外用伤药前,请太皇太夫命人为太医令用生姜泡温热水反复擦拭伤口,同时屋内必须足够温暖,以免受寒。熬过了今夜,烧退了,太医令就应该没事了。”
她没说熬不过,烧不退会怎么样,她也不敢说。
玉攸容并未为难她,“流萤,传一桶热水,取两盆生姜,再搬五个火炉来。”
“是。”
梅盛雪腹部的伤口太过敏感,传来热水、生姜和火盆后,流萤就又让人退出了内室。
多了几个大炉子,内室的温度陡然上升,如处酷夏,玉攸容的脸上渗出细细的汗珠。
他将毛巾浸入泡满生姜的热水中,以手触之,待到滚烫的热度稍退,才将它覆在梅盛雪的小腹处,轻轻擦拭。
“主子,我来吧。”
玉攸容摇头,“这是哀家欠他的,哀家没有护住他。”
“主子放心,梅公子在瘟疫中都能活下来,他是天佑之人,一定会熬过来的。”
“哀家知道。”他的命如今系在自己命上,自己不死,他就不会死,也不能死。
玉攸容如玉的手指被烫得微红,握着洁白的毛巾在他小腹上轻挪,每一次挪动,都能带起手下身体下意识地颤动。
“哀家只是怕他疼。”
宫中的灯火亮了大半夜,才缓缓熄灭。
次日。
凤溪河带着薛钰的口供直入宫中,面见太皇太夫。
“据薛钰口供,前段时间南方瘟疫得治,太皇太夫下令大赦天下,她审核了狱中犯人情况,拟出来一批符合大赦条件的名单,将她们释放了。谁知不日就有夫妻来上状,说自己女儿并未回家。
她察觉出不对,仔细核查后,才发现是有人把狱中的先帝幼女和那名普通囚犯调换了。
她本来是找梅鹤文商量对策的,结果梅鹤文反手处理了上状的那对夫妻,让她不要上告。
她一方面感激好友冒着生命危险出手相助,一方面又害怕事情暴露,于是请了高人为他伪装病症,称病不朝,企图提前辞官归乡。
太医令上门那天,薛钰为了以防万一找来了梅鹤文,没想到太医令竟然真的识破了,她让人拦住太医令,让梅鹤文带了回去。只是她没想到梅鹤文居然会为她谋杀亲子。”
“她至死都觉得是自己对不起梅鹤文,”凤溪河皱眉,“臣一去,她就什么都交代了,说完就自尽了。依臣所见,她并未说谎。”
“依你的看法呢?”玉攸容看着手中的口供,在最后那段“臣万万没想到兄对臣亲近至此,以至弑亲取义。臣将先帝幼女放走,万死无以偿其罪,惟愿太皇太夫能体谅鹤文兄的一片赤诚,恕其无罪”上,看了又看,忍了又忍。
“依臣的看法,”凤溪河眸中露出尖锐的光,“梅鹤文杀人灭口,杀子息声,必然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
她转过身子抬头看向玉攸容,“臣怀疑,是她调换了先帝幼子和那名普通的囚犯。”
“凤卿,”玉攸容垂眸看她,“薛钰是从你手中接过大理寺的。”
“臣是从荀雍手中接过大理寺的。”荀雍,是郗韵贤的人。凤溪河看着玉攸容,神色坦荡。
太皇太夫是信我,还是信她?
“哀家需要证据。”玉攸容挪开眼。
“梅府现在被太皇太夫的人围着,臣进不去。”
玉攸容抬手,流萤将早已拟好的手谕送到她的手上。
“哀家相信凤大人,一定会为哀家原原本本,清清楚楚地将所有事情都查出来的。”
轻柔温和的话从高高在上的凤椅上飘下,压得凤溪河肩膀一沉,仿佛要将她压垮。
她已经这么大把年龄了,若是垮了就再也起不来了,她直起身,并手弓腰,“臣必定不负圣托!”
凤溪河查了十日,抄了十几家,只查到先帝幼女逃往临国的踪迹,而梅鹤文参与此事的线索一无所得,似乎她真的只是为了帮助友人。
梅鹤文病了十日,在凤溪河第一次登门时,准确地说是知道薛钰死讯时就病了,重病,太医都说时日无多的那种。
梅盛雪睡了十日,每日都在生死边缘徘徊,医署所有太医都直称奇迹。终于在第十日,他醒了。
他醒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太皇太夫坐在窗边看书,一页又一页,烛光照在他的脸上,安静而平和。
似察觉到了什么,玉攸容抬眸与他注视的目光对了个正着,露出笑意,“醒了?”
“嗯。”梅盛雪垂眸,复又想起什么,抬眸问道,“薛钰——”
“自杀了。”玉攸容从抽屉中拿出一叠纸,递给他,“这是哀家让人誊抄的薛钰口供。”
就知道你要问。
玉攸容顺势将他揽入怀中,让他靠着自己。
梅盛雪垂眸,“太皇太夫……”
“放松,你伤口还没好。”
“臣不敢冒犯。”
玉攸容看着他通红的耳垂失笑,“放心,你意识不清时拉着哀家的袖子,唤着‘父君’,要亲亲的时候,哀家也没有怪你冒犯。这次,是哀家让你靠的。”
拉着太皇太夫的袖子,唤着“父君”,要亲亲……
梅盛雪全身都烧起来了。
他默默放松身体,强行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手上的口供上。
看完后,他垂眸沉思。
“凤卿怀疑是你母亲将二人调换,但她没有找到线索。而你母亲,在知道薛钰死讯后,悲极伤身,一病不起,太医说她时日无多了。”
“太皇太夫,”梅盛雪抬眸,“我想去梅府,亲自为她诊断。”
“你怀疑她同薛钰一样装病?”
“是。”
“好,哀家拨三十护卫随同你身侧,你不能和他独处。”
“太皇太夫——”
“乖孩子,听哀家的话。”玉攸容揉了揉他的头,“不要让哀家为你担心。”
梅盛雪垂眸,“好。”
次日。
一辆马车自宫内驶出,驶入梅府。一顶软轿,接住马车上下来的人,抬到梅鹤文面前。
侍子们撩起帘子,露出梅盛雪苍白的面容,他眼下那颗红痣在这一片冰雪上愈发鲜艳夺目。
床榻上的梅鹤文撑起身,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你来了。”
“手。”
“我有话想单独和你说。”
“手。”
梅鹤文笑了笑,将右手从被窝中伸出来,露出手中熟悉的香囊。
梅盛雪顿了顿。
“我想和你单独聊聊。”梅鹤文低低咳了一声,虚弱地躺在床上,握紧手中的香囊。
“你们先下去。”
“太医令!”
“我想和我母亲单独聊一会儿。”
护卫们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退下了。
梅鹤文止住咳嗽,“母子是这世间最亲密的关系,任何事情放在母子身上,都不会让人怀疑,但太皇太夫偏偏怀疑了。”
“太皇太夫不一样。”
梅盛雪的指尖落在她的脉搏上,蹙起眉。
“是不一样,”梅鹤文看着她这个自小叛逆的儿子,“你心慕他。”
梅盛雪指尖颤了一下,猛地抬眸看向她。
梅鹤文从他僵硬地指尖下抽出手,姿态优雅地将香囊打开,抽出那方碧色的锦帕。
梅盛雪回过神来,从她手中夺过香囊。
太皇太夫的手帕,脏了。
梅鹤文被他撞倒在床上也不恼,“太皇太夫知道你心慕他吗?知道你躺在他的床上时,心里都是些什么腌臜想法吗?”
梅盛雪垂眸,握紧香囊。
梅鹤文撑起身,挺直背脊,靠在床头,“这里面只有一方锦帕,还有一方,被我藏起来了。帮我,我是你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