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府外, 廷尉左监已经率人将穆府层层围住,没有宫中诏令,不许任何人进出。
一个仆役打扮的小子在门口大声嚷道:“左监这是何意!我家太傅是中了毒, 不是犯了罪!”
“太傅中毒此等大事, 本官自然要入府查案。若投毒之人趁乱逃离府中,尔等岂能担此重责?还不速速让路, 否则莫怪本官失礼强闯!”
“左监大人气势汹汹率官差前来, 只怕查案是假,借机拿人是真。恕小的不敢从命, 否则只怕我家太傅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竖子无礼!”廷尉左监怒斥道,“安敢如此诋毁朝廷命官?来人, 拿下!”
差役们正要领命而上, 那仆役身后的一众家丁却按刀上前, 喝道:“太傅府前, 谁敢放肆!”
“我家大人乃是三朝元老, 担任过丞相之职, 教导过当今天子,就算是皇亲贵胄们, 平日里都对我家大人以礼相待, 何况你一个小小的廷尉左监,莫非想在我太傅府前撒野不成?”
廷尉左监冷哼一声:“果然是狗仗人势。太傅大人为我大齐殚精竭虑, 难道就是为了让你们这等小人借势耀武扬威的?一介家仆罢了, 身份何等低微,竟也敢对朝廷命官出言不逊?”
“我等知礼, 待的是客,却不是官。大人若是懂得登门做客的礼节, 我等自然好生招待。可若想要逞官威,那只怕是来错了地方!”
双方已然剑拔弩张,正要一触即发之际,却听近处突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众人一齐循声望去,只见十几匹骏马飞驰而来,马上之人各个披甲执锐,身姿笔挺,看着便十分英武。
为首的那个更是别有风姿,俊美无俦的脸上一双星目灼灼,白袍银甲,身后玄色披风猎猎,好不威风。
一路疾驰到了太傅府门前,还未下马,来人便朗声道:“奉太后懿旨,延请宫中御医前来为太傅诊治,同时监督有司查办太傅中毒一案,任何人不得无故阻拦。违令者,斩。”
廷尉左监顿时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眉开眼笑地对太傅府的家仆斥道:“太后懿旨在此,尔等还敢抗旨不成?”
那些个家仆互相看了看,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让开了路。
“太尉大人来了,下官这颗心可就放回肚子里了。”廷尉左监躬身跟在贺兰修身后,语气稍显谄媚,“您不知道,方才那伙粗鲁无礼的家仆何等猖狂,竟——”
贺兰修脚步未停,大步向府中迈去,只随口问道:“你叫什么?”
廷尉左监脸上的笑容一僵,立刻答道:“下官段珵。”
“姓段?段轶是你什么人?”
段珵脸上笑意更深:“禀大人,下官乃是段轶堂叔。”
“原来是子致的堂叔。”贺兰修作恍然状,“子致与我自幼相识相交,平日交从甚密,倒是不曾听闻过他有一位任职廷尉左监的堂叔,莫非是不常往来的远亲?”
“不不,我们两家还是经常走动的。只不过下官先前在地方任职,最近才得以调入京中任廷尉左监,太尉不知也是情理之中。”
“最近才调入京中……最近是多久?”
“回太尉,刚满半月。”
“刚满半月,这大概是你上任以来接手的第一件要案吧?” 贺兰修脸上浮现一丝嘲讽的笑意,不待段珵答话,便转头对祁飞羽道:“派人去传令给廷尉,太傅中毒此等大事,怎么能交由一个刚刚上任,又不熟悉朝中事务的左监来查办?命他速速带上得力的属官前来,亲自督办,不得贻误。”
祁飞羽领命而去,那刚刚走马上任的廷尉左监段珵却是变了脸色:“太尉大人这是何意?”
他那侄儿不是与太尉关系十分亲近吗?太尉不看在侄儿的面上提携他也就罢了,怎么还要搅了他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差事?
“下官若有哪里做得不够妥当,还请太尉指教!”
贺兰修冷哼一声:“不怕大人做得不妥当,只怕大人做得太妥当。等廷尉来了,你且看着吧。”
说完,他竟也不急着进去探望太傅,只遣了御医进去诊治。
穆太傅的几个儿子迎了出来请他进去,他也拒绝了,只说他不通查案,更不愿打搅御医为太傅诊治,还是在这里等廷尉前来为好。
待到廷尉带着属官们姗姗来迟,贺兰修才起身跟着他们转了一圈。
但查案细节他一概不问,即便廷尉问他的意见,他也对此不置一词,只让廷尉秉公处置。
果然不出他所料,廷尉带着人,没费多少功夫,就轻而易举地拿住了一个举止可疑、满脸心虚的下人。
这人一见事发,怕得浑身发抖,还没等用上真手段,就立刻交代了,说是家中老父不知被何人所诱,近日竟莫名其妙地沾上了赌,将家中银钱悉数输光了还不算完,甚至欠下了巨额的赌债。为此,家中妻儿老母都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哪日便成了丧家之犬。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却突然有人找上了他,说是只要帮对方做成一件事,就可以替他老父还清赌债,不仅如此,还会给他一大笔银钱,足以让他从此做个富家翁,再不必辛苦替人做工了。
听到这里,在场的众人都是一凛,唯独贺兰修神情淡然,心中只觉得可笑。
廷尉连忙追问道:“是何人与你联络的?年岁,口音,相貌如何?又是在何处与你碰面?”
疑犯一一交代了,廷尉便又命人去探。
然而这一去便是一天,直到天色将暗,穆太傅都醒了过来,差役们才满头大汗地赶回来,道是一无所获,连蛛丝马迹都不曾寻到。
想来如果不是那供词有假,便是幕后主使之人提前做足了准备,早在事发之时,就及时抹平了痕迹。
贺兰修探过太傅出来,便对上了廷尉十分自责的脸色:“太尉大人,此事……”
贺兰修一摆手:“廷尉不必同我多说,此事上奏之后,自有太后及众朝臣定夺。只是今日之事,在场诸位都是看在眼里的,明日朝会之上,还请廷尉替我做个见证,我只是协助廷尉查案,不曾有任何插手干涉。”
廷尉一愣,旋即拱手道:“这是自然,太尉放心。”
别过廷尉之后,贺兰修才注意到不远处神情忿忿的段珵:“左监可还在为今日之事怪我?”
段珵撇过脸去,嘴上却道:“下官不敢。兹事体大,下官无法担责,唯有交由上官处置方才妥当,大人此举是为下官考虑,下官不敢不领大人的好意。”
贺兰修笑道:“不愧是子致的堂叔,就连这一口伶牙俐齿都是一脉相承。今日之事,段大人若有疑虑,不妨回去问问子致。若是有所参悟,日后能有大造化也未可知。”
段珵正要追问,却见他已经翻身上马,不多时就看不到背影了。
段珵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儿,最后咬了咬牙,径直去了大司农府。
大司农段璎正在府上,见他急匆匆而来,问道:“何故如此慌张?”
“兄长,我有事要问轶儿。”
“他今日在宫中当值,你找他有什么事情,我可以代为转达。”
段珵便犹豫着将今日之事说了。
段璎一听他说到“太傅”,神情便肃然起来,待他说完,更是脸色铁青:“岂有此理!”
段珵唬了一跳,本以为他是在说那太尉贺兰修,谁料紧接着就听他道:“这些别有用心之人,分明是想借你之手栽赃给太后,栽赃给贺兰家!”
段珵大惊:“这如何说?”
“照你所说,太尉今日是听了你与轶儿的关系才要另调他人查案,这本只能说明他有避嫌之心,不愿旁人以为你有所偏袒。可再听你仔细讲来,这般要案,经办得简直跟儿戏一般,罪魁祸首轻易投网,投毒理由意有所指,幕后之人踪迹全无。如今想来,这才是好一桩缜密的栽赃。”
“若真是由你全权查办了此案,这般结果,断然不能服众,只会以为是你从中作梗,掩盖了案情真相。而谁有如此大的能耐,能买通一个廷尉左监?自然是权倾朝野的外戚一党,既有动机,又有势力。再加之你与段轶、段轶与太尉的关系,真凶是谁,在他们眼中简直昭然若揭,不言自明!”
段珵瞠目结舌:“好毒的计策……若真让他们得逞,我就算长了八百张嘴,也洗脱不清这身冤屈!今日这事本就没有凶手,自然也寻不到凶手。自导自演设下的局,又岂会留下蛛丝马迹?我能查到的,都是人家想让我查到的。我觉得存疑的,自然也是人家想让众人都疑虑的。可这般下来,到底没有证据,只是私下揣测罢了。”
段璎冷笑一声:“自古以来,流言杀人,还需证据?恐怕背后之人本也不指望能靠这件事除掉哪个大人物,只要能令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对外戚心生惧恨便已足够了。再徐徐谋划上几年,总有一日能令对手人心尽失。”
“可惜这杀人不见血的死局,却被太尉一眼识破,到底没有入局。”段珵后怕道,“难怪他一听我姓氏,又知我刚刚调任过来,便立刻变了脸色。现在想来,我这突如其来的调令,恐怕也是有心人早就挖好的坑。亏我还为高升沾沾自喜……唉,京中的富贵果然不是那么容易得的。”
段璎沉吟道:“好在太尉洞若观火,这才没有将你牵扯进去。否则他们这些重臣神仙打架,反倒是你这小鬼遭殃。只是这幕后之人,究竟为何会选中你?我段家素来不参与党派之争,虽说轶儿与那太尉关系颇近,但那到底是小辈之间的交谊,与族中无关……”
“兄长,你聪明一世,竟在爱子之事上糊涂一时。”段珵叹道,“轶儿无论多大,在你眼中都是不懂事的小辈。可出了咱们段家的门,他也是堂堂重臣,更是众所周知的太尉心腹。旁人眼中,段家早已投入了太尉门下,又岂能独善其身?今日之事,便是佐证!”
太尉临别之时留给他的那句“大造化”,不正是暗指此事吗?
段璎听完这话,半晌不语,许久才道:“……也罢。木已成舟,那便顺其自然。明日朝会,我自会审时度势。”
果然,第二日朝会之上,廷尉刚奏报了太傅中毒一案的查办结果,便立刻有人出列,慷慨激昂地痛斥奸人。一句未提外戚之名,字里行间却全是意味深长。
虽说没有查出切实的结果来,可朝堂之上没有傻子,谁会不觉得此事蹊跷?定然是有人在暗中回护,阻挠办案。
本以为外戚一党会心虚不语,谁料大司农段璎突然出列问道:“听大人之语,似是比廷尉更为了解,幕后主使究竟是何人。”
那人脸色一僵:“大司农此言何意?”
“只是听不惯有人含沙射影,无凭无据便在朝堂之上污蔑他人,攻讦异己,此诚非君子所为。”
那人辩道:“此案本就有蹊跷。”
“既觉得有蹊跷,那便去讨一道旨意,或亲自去查,或协助办案,总会有大人的用武之地。廷尉乃是太傅门生,他昨日带去府上查案的属官里也有太傅的族亲,难道他会偏袒旁人,暗害尊师?”
加害师长可是大罪,廷尉立刻脸色大变道:“太后明鉴!臣秉公查案,绝无偏私!昨日太尉也率兵在场督查,一旁还有许多属官,都可为臣做证!”
贺兰修适时插话道:“臣只是担忧有贼子趁乱加害太傅,所以率兵护卫了一日。然而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因此廷尉查案时,臣未置一词,只希望自己这番好意,不要引火烧身了才好。”
廷尉左监段珵立刻高声道:“正是!太尉恪守本职,半分没有干涉廷尉,就连廷尉主动问起,太尉也有意避嫌,只推说自己不懂查案。我大齐有此等清廉忠直之重臣,实在是百姓之幸,江山之幸!”
朝上一片静默,显然是被这意料之外的形势打得措手不及。
他们不是在阴阳外戚谋害忠臣吗?怎么外戚自己先摇身一变,成了绝世忠臣?偏偏这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提拔上来的廷尉左监,看起来句句动容,字字恳切,好像是真心实意这样觉得似的!
贺兰霜看着阶下众人变幻莫测的脸色,简直克制不住地想要笑出声来:“太尉此事办得好,众卿都好好学着些。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等应恪尽职守,不要整日惦记着不该自己惦记的事情,更不要对自己职责以外的事情指手画脚。若是为此耽搁了本职,又影响了他人,那可就成了大齐的罪人。”
“……臣等谨遵太后教诲。”
贺兰霜难得遇上这样痛快的场面,正欲多说几句,却突然听见一声尖细的声音响起:“圣驾到——”
她脸上的笑意顿时凝住了。
除外戚一党之外的朝臣们,却是又惊又喜。距离上次小皇帝出席朝会,可是过去半年有余了!
贺兰修站在阶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容慎步伐虚弱地走向龙椅,轻咳了一阵才道:“听说太傅出了事……咳,朕实在心焦不已……咳咳,便想来问问,可有查出是何人所为?太后打算如何处置?”
他坐在龙椅之上,居高临下,很容易便能看到,大多数朝臣都因为他的到来,脸上绽出了欣喜的神情。
……除了他最想看见的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