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的朝堂之争后, 不过旬月之间,北境竟真的传来了灾情的奏报。
五州之中,居然有三州都遭遇了雪灾, 其受灾范围之广、严重程度之深, 简直可谓百年一遇,单单是那折子上的文字表述都堪称骇人听闻, 更何况那些正艰难地直面着天灾的平民百姓?
早朝散去之后, 先前那冷声喝问贺兰修的老臣竟当着众多大臣的面拦住了他,又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俯首对他深深一揖:“先前老夫误解了太尉的拳拳之心, 竟百般阻挠大人劝谏朝廷提早应对,险些误了百万黎民的性命。幸得此事未成,否则老夫恐怕要成了这大齐的罪人, 天下的罪人!”
“大人那日在朝堂所言, 字字诛心, 令老夫回家之后辗转反侧, 几乎夜不能寐。此前种种, 误会也好, 偏见也罢,可单论这一件事, 老夫误将忠贤错认为奸佞, 实在应当向大人郑重地赔个不是,还请大人原谅。”
贺兰修连忙搀扶道:“老大人忠君爱民, 此事天下皆知, 我又怎会不明白呢?此次雪灾尚未发生之时,我便大胆妄言推断, 在诸位大人眼中,这原是我一己之见, 无凭无据,又恰逢天子冠礼仪制之争,因此诸位对我的用意心存疑虑也实属情理之中。”
“幸得太后圣明决断,又有陛下鼎力相助,否则,我恐怕也无法轻易地说服诸位。”
“如今朝廷应对得当,各州府皆提前做了准备,因此灾情虽然严重,但民众的损失却降到了人力所能及的最小,这是天佑大齐的福分,是太后和陛下的恩德,亦是文武百官同心协力的结果。”
他所说的,虽然听起来很像是礼貌客套的场面话,但其中倒也颇有几分真心实意。
这名老臣正是他曾经向容慎举荐的纯臣之一,郑睢。
太后看他极其不顺眼,就连贺兰修自己也没少遭他的骂,外戚一党更是各个对他恨之入骨。
然而,这位郑大人虽说刚在朝堂之上驳斥了他提前应对雪灾的建议,但在此事敲定之后,还是夜以继日地忙活了起来,帮了大司农段璎不少的忙。
此次灾情传回京中,郑睢更是日夜忧心,隔一会就要过问一次,北境是否有新的奏报传来,暴雪是否还在继续下,各州府赈灾进度如何,民众伤亡又是几何,需要增添人力援助否,还竭力促成了朝廷官员捐款捐物赈灾一事。要不是年事已高,恐怕他此刻已经亲自到了北境。
对于这样的忠直之臣,贺兰修固然没办法也没打算将其收为己用,但他还是打心底里敬重对方的。
“至于那日,我在朝堂上问诸位,是否要为立场和利益之争置百姓于不顾,也不是为了诛什么人的心,而是希望劝诫如老大人这般真正的忠臣良臣,在这朝堂之上为官,眼睛不要只盯着上面,身陷争斗倾轧的漩涡不能自拔,多看看下面还有多少黎民百姓,他们同样需要,甚至更为需要我等手握权柄之人的关注。”
“正如陛下所言,诸位忠君,而君忠民。民不宁,则君亦不稳。各位既然是忠君的臣子,将陛下的冠礼视为头等大事自然是应当应分的。可若是因此忘记了入仕的本心,忽视了江山的根基,那岂非是得不偿失,亦会令君王烦忧?”
郑睢听完他这一席话,面露羞惭,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争斗倾轧,党派之争,这分明是史书上的佞臣所为。他一向自诩忠君爱国,清廉忠直,如今竟也不自觉地深陷其中了么?
眼见跟郑睢相似的朝臣们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旁边又一道声音响起:“太尉所言,字字珠玑,句句在理,本王听着也十分动容啊。”
贺兰修微微侧过身去:“郑王谬赞了。”
郑王眯起眼睛,却是话锋一转,又道:“只是本王有一事不明,还请太尉不吝赐教。”
“郑王请讲。”
“太尉方才劝诸位臣工,‘眼睛不要只盯着上面,身陷争斗倾轧的漩涡不能自拔’,这话便是说,这争斗倾轧的漩涡已然存在,并且令诸位不能自拔了。那依太尉之高见,该如何摆脱,乃至于移走这个漩涡呢?”
周围顿时肃静了下来,就连诸位朝臣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这个漩涡”,指的自然是阻挠天子亲政的太后及外戚一党了!贺兰修身为太后的侄子,这话可是轻易答不得的。
“然后呢?”听到这里,容慎顿时直起了身子,“他是怎么回答的?”
福禄抿了下讲得有点干渴的嘴巴,接着学道:“太尉大人回答说,‘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天地之间,自有正道长存。但正邪一向难辨,且时常相依相存。正所谓日久见人心,诸位大人,又何必急于一时呢。’听太尉说完,郑王竟只是冷笑了一声,就立刻拂袖而去了。太尉也道有公务在身,众位大臣们就都散了。”
“他倒是圆滑,也够谨慎。”容慎微微笑起来,“也是,他一向是这样行事的,任谁也别想轻易捏住他的把柄。不过,对太后而言,这样的圆滑谨慎,可未必会合了她的心意吧?更何况他还认同了朕当日在众臣面前所说的话。”
福禄低声道:“是,陛下冠礼的日子愈发近了,太后那边看起来也愈发急了。太尉此言,对诸位朝臣来说,固然寻不出什么差错来,可在太后那里,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交代了。”
“朕这位好皇叔也是够精明的,若不是太尉同朕通过气,恐怕就连朕听见他的这番问话,都会为他的忠义感佩不已,又遑论今日在场的那些臣子呢?”
福禄见他的话中竟有些气恼的情绪,犹豫着道:“陛下,奴才本不该多嘴的。但有一句话,奴才觉着,即便可能会惹恼陛下,可为了陛下的江山大计,也还是得大着胆子谏言一回。”
容慎颇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道:“你直说便是。”
“郑王心怀不轨,多有挑拨这事,毕竟是太尉一人所言,您也不能尽信的,还是要多多查证才好。何况,即便真的验证了他别有用心,现在看来,他的计划也是先打着保皇的旗号,打压太后及外戚一党。您大可以暂且先利用着他,平衡二者的势力,待到除了外戚,再诛郑王也不迟啊。”
容慎怪道:“此事朕自然知晓,否则以朕一己之力,要对抗外戚一党,岂非难如登天?必要借着前朝的势力才好行事。只是你为何这般吞吞吐吐,这话又有什么值得我恼的?”
福禄竟然更加吞吞吐吐了:“奴才……奴才是看,陛下最近与太尉越发情好了,怕这私情迷惑了陛下的心智,从而干扰陛下的判断。”
譬如此事,若换作从前,陛下的第一反应定然是如何从中谋划,岂会先担忧上太尉好不好在太后面前交差?
更别说郑王谋逆并无实证,只是太尉一家之言,就算这事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郑王现在的首要目标大概也是扳倒外戚从而获得声望权势。只要他还须打着正统的旗号,就总需要留着陛下的,可外戚却非如此。
陛下大可以借刀杀人,又有什么必要跟太尉所在的外戚一党同仇敌忾呢?
容慎沉默一瞬,才道:“情好么……朕倒不觉得是因为这个。”
“贺兰修手握重兵,又一向颇有主见,不是太后可以随意操控的傀儡。现在太后尚且能用亲情和恩义绑着他,可日后呢?谁能保证他会永远归属于外戚一党?”
“这次雪灾之事,他更是美名远扬,再加上此前的战功,如今他岂止在北境威望渐重,就连在整个大齐民间都是越发受人尊崇。太后一向多疑,又岂会坐视他的羽翼日渐丰满,最终脱离自己的控制?”
福禄微微睁大了眼睛:“陛下的意思是……”
“太后与他迟早必有分歧,或在政见,或在党争,或在各有算计,不肯和盘托出。即使是现在,我看他也未必有多忠于太后,不然又怎么会同我暗通款曲?总之,他既然能为太后效力,又为何没有可能为我所用?”
福禄问道:“可太后毕竟是他的姑母,两个人天生就比旁人更近一层。您又是他的……您怎么能保证他能够抛弃太后,转而效忠于您呢?”
容慎却听出了他的未竟之语:“……是啊,我又是他的什么人呢。”
福禄深感失言,连忙告罪道:“奴才多嘴,奴才失言,陛下恕罪。”
“不,你没有说错。”容慎的眼中燃起了异样的光芒,“他这样的人,既不吃软,更不吃硬。所以想靠身份压制他,那绝无可能。而若想成为他的什么人,单单靠关系和情谊就能永永远远地绑住他,那也是妄想。”
“所以我需要努力的方向,不是成为他的什么人,而是和他站在一致的立场,给他足够的地位、权柄和自由来施展他的雄韬伟略,这样才能令他觉得,世上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人值得他辅佐!”
福禄战战兢兢地问道:“给他足够的地位、权柄和自由?可,可陛下难道就不怕他功高盖主,起了不臣之心吗?”
“自然是怕的。”
福禄听着似乎还有下文,猜测陛下大概有应对之策,于是忍住没有说话,耐心等了下去。
岂料容慎默然良久,居然接着道:“但如果命数已定,无论我如何努力,这皇位终究还是会落到他人手里,那我宁愿这皇位是归了他。”
“无论是为天下苍生着想,还是……为了我自己的私心。”
福禄最害怕听见的话终于还是出现了,他立刻苦口婆心地劝道:“陛下!大局为重,千万莫要耽于私情啊!”
“你放心,我心中有数。私情再重,又岂能重得过江山和祖宗基业?”
福禄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容慎继续道:“而且,如果说我只是同他虚与委蛇,半点真心没有动过,那是假话,你也不会信的。但我心里清楚得很,当初我能同他往来,就是因着我的身份。如果我没了皇位,那他恐怕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即便只是为了这个,我也一定要将这皇位坐到底的。”
听到这话,福禄心中信了七分,终于松了口气:“陛下圣明。”
谁料话音刚落,一个宫人便进来通传道:“陛下,方才有宫人来报,太尉似乎正往这边来呢。”
眼睁睁看着容慎面露喜色,迫不及待站起身的福禄:“……”
陛下!这就是您方才信誓旦旦的“心中有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