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打着伞踩过水洼,目光不轻不重地在方家的鸡舍周围绕了一圈。
他的长相是那种少见的,像古典水墨画一般清冷的好看,又因为瘦得太过了,不带表情的时候,总有种不近人情的疏离感。
方大娘又恭敬又怀疑,等了片刻,见这个据说有大本事的年轻人还没有发话,小心翼翼地赔笑问道,“您觉得,这是怎么回事啊?”
在她身后,付家几个人面上也是七上八下的。
其实真说起来,他们两家平时都是不信鬼神的人家。
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诡异。
先是方大娘养的鸡被人半夜虐杀了十几只,鸡血撒的满地是,跟谁来寻仇了一样。
后是付家的媳妇奄奄一息,满肚子的鸡血。要不是她丈夫即使把她送到医院,人估计就没了。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也就算了。
付家都已经去找了在派出所当所长的亲戚,准备好好查一查这事。
但谁都没有想到,在付二嫂被送到医院以后,居然检查出了身孕。
——她怀孕了。
起初付家上下暴怒难堪,毕竟谁都知道,付家老二不能生。他们夫妻两底下的孩子,都是过继来的。
丈夫没能力,老婆还怀了,是怎么回事想也知道。
医院里外不是人。
本来想道喜的,现在反而得防着家属情绪激动打人。拉扯间,走廊上简直乱做了一团。
但就在局势几乎要控制不住的时候,变故来了。
给付二嫂做检查的医生匆匆赶来,神情怪异紧张。
——她说,就在刚刚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付二嫂的肚子大了一圈。从怀胎两三月完全看不出身子的样子,变成了怀胎四五月的大小。
那个胎儿在不正常地长大。
持续长大。
妇产科的医生见过很多形态的婴儿,各种各样的畸形病症在他们科室屡见不鲜。
但第一次,所有医生被吓得头皮炸麻。
它在笑,一直在笑。
五六个月的胎儿蜷缩在子宫里,以一种完全不科学的形态扭头朝屏幕笑。
B超图像晃动,它就跟着晃动,逗外面的医生玩一样。
“……它是不是能看到我们?”一个护士艰涩地问道。
没有人回答她。
但有“人”回答了她。
屏幕上五官不清的胎儿,用力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护士仿佛透过了付二嫂的肚皮,看见了那个才分开了上下嘴唇的胚胎,它笑哈哈地张着空洞的嘴盯住了她。
【嘻嘻……胆小鬼……】
护士崩溃,爆发出一声尖叫。
顾青是在付二嫂“生产”的时候打来的电话。
不管是付家还是方家,都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正经身份,但通过脸色难看的医院领导和一个没说名字,但带着警卫员赶来的老人的态度,两家人隐隐猜到了什么。
鸡棚灯光雪亮,天热,不少飞虫在方大娘搭的雨棚里飞。
顾青也不嫌脏,径直走到鸡窝边,用手指捻了捻阴潮的血。
“反正你们都知道了,我也就直说了。”
“好好好,您说。”几人赶紧应。
“按照我们的行话,那个胎儿叫做‘鸡子胎’。”顾青侧转过身,语气淡淡的,“鸡子就是鸡蛋的意思。”
“北边供的保家仙一共五类,胡黄白柳灰,其中胡仙就是狐狸,一般认为狐狸喜欢吃鸡,所以贡品中多奉鸡肉。”
“但以前条件没现在这么好,普通老百姓也会用鸡蛋代替鸡肉做贡品。如果有人偷了狐仙的祭品,它生气了,就会罚人怀个孩子补给它。也就是我刚才说的鸡子胎。”
令人不安的光线下,顾青那双形状好看的眼睛仿若能透所有人的灵魂,他淡声问道。
“你们谁偷了它的东西?”
方大娘第一反应是朝后退了好几步,和付家人拉开距离。
他们家做事可是本本分分的。
付家的媳妇怀鬼胎,一天之内分娩,在肚子里时活着,生下来却是死的。从头到尾,可和她家一点关系没有。
付家几个人面面相觑,嘴唇嗫嚅,又茫然又恐惧。
“不……没……”
方大娘孙子的班主任,付老师最先反应过来。
“没谁、没谁偷东西啊。”她语无伦次,“大师,我们这一带根本没人供家仙。而且您看看我们家的条件,怎么可能会去偷鸡蛋呢?别说鸡蛋,鸡也不会偷啊。”
“对啊对啊。”
“更何况,我说句不中听的,我嫂子自己怀了孕,就算是偷东西,也肯定是她偷的啊。您问我们干什么?”付老师知道这话不对,但还是坚持说了下来。
顾青慢悠悠,“第一,给狐仙的供品不一定是鸡肉或者鸡蛋,只是当年这么供的人多了,‘鸡子胎’才被叫做鸡子胎。”
“第二,不是谁偷了东西,谁来还账。保家仙是按‘家’来算人的,住在一起的人就是一家人。这一家里有人拿了它的东西,它要的时候,就会去找那一家没生育过的女人。”
“它会找上你嫂子,是因为她是你们那栋房子里唯一没有生育过的女人,不是因为她偷了东西。”
顾青这些年见的人多了,知道怎么样才能最快地让他们说出实话。
他笑了一下,“当然,你们也可以不说。但我丑话说在前面。你们还了它一个鸡子胎,先前的账就算结了。但你们也看到了,那个孩子生下来可是死的。”
“道理很简单,狐仙被拿的是祭品,要债也只要一块肉。这是它的规矩。但怀胎就会入魂,鸡子胎里聚的阴魂因此丢了身体。它打不过狐仙,你们猜它会找谁算账?”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灯光下,付家几个人的脸都青白青白的。
付老师艰难地扯出了一个笑,“您再看看,会不会是看错了?”
顾青没说话,只笑着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点燃吸了一口。
他无意再理会这一家人,踩着泥泞查看其四周。
方大娘讨好地上前,压着声音,“大师,那这事——其实跟我们家没关系,对吧。”
顾青淡淡,“无妄之灾。你家坏就坏在养了这么多只鸡,被来要债的狐仙看上了。”
方大娘哎呦一声,拍大腿。
“您看我就说,我们家上上下下行得正坐得端,怎么能惹上人呢。真是。”
说完又小声,“那以后——”
顾青垂眼,“以后别养鸡了。这一块地,等天晴了以后,买点糯米粉撒上。你要是还不放心,就去找个香火旺的庙,去弄点那的香灰回来撒。不会有事的。”
方大娘眼睛一亮,还以为顾青是想赚钱,非常上道地:“大师有没有推荐的庙?我明就去银行,多取带你香火钱。”
顾青笑了起来。
他其实很年轻,端着的时候,总让人看不透底细看不清年龄。但像现在这样放松地笑起来时,神情间那股子狡黠劲就藏不住了。
“你带个碗趁人不注意挖一块不就行了,要什么钱啊。”
他们这边的气氛融洽,身后付家众人却愁云不展。
付老师有点火气,“我看他就是信口胡扯的,还我们家人偷东西,我们家缺那点钱?骗子一个,也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唬住上头人的。”
她义愤填膺地骂完,却没有听到家人的附和。
“……妈?”她叫道,片刻后古怪地转向另一人,“爸?”
她爸难看地扯出一个笑,“你们先站这,我去问点事。”
家人有事瞒着自己。
付老师隐约意识到了某种可能,她嘴唇翕动了一下,喉咙里却没有发出声音。
在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的时候,顾青就猜到了来人要说什么。
他直起身,对方大娘,“回去吧,这儿没你们家的事了。”
虽然话说得不客气,但方大娘满脸堆笑。
没事好啊,没事才好,这时候有事的才完蛋呢。
她略了眼上前来的付老爹,心下有了成算,快步走开。这家人,她以后是一点都不想沾了。
付老爹悻悻看了顾青一眼。
“大师……”
顾青没说话,只侧低着头吐出一口烟雾,五官在朦胧中,显出冷酷的不在意。
付老爹硬着头皮,“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像您说的,偷了大仙的东西。毕竟我也不信这些,要不是今天,我媳妇那样,我不可能相信世上有鬼怪这些事。”
顾青仍没说话,没给他一点面子。
付老爹在心里骂了一通,面上却低声下气。
“大概八年前吧,我在路上捡到过一个盒子。”
盒子?
顾青不动声色地抬眼。
“大概一个巴掌大”付老爹比了下,“里面是一块墨玉砚台和一只毛笔。我、我当时鬼迷心窍,家里又缺钱,就拿去卖了,周转生意。”
他小心翼翼,“您说的狐仙供品,会不会是那个啊……”
顾青缓缓眯起了眼睛。
他盯着付老爹的脸,一字一顿,“你真是在路上捡的?”
付老爹嗫嚅着不说话。
顾青不是警察,关心的只有他该关心的事。见付老爹不开口,他换了个问题,“你为什么会觉得那是供品?”
“……是只狐狸叼着放下的。”他看了眼顾青的表情,“我当时真不不知道,我要是知道……”
“那两样东西,你卖了多少钱?”
付老爹尴尬,“不记得了。”
顾青嗤笑,“是吗?”
安静了片刻,付老爹终于松了口。
“我看那像是老东西,就卖给了一个朋友,卖了六十多个。”
对于做生意的人来说,六十多万其实不算多。
但当年,付家在县上开的超市刚好资金链断了。那六十多万,是家里生意的救命钱。
这点付老爹没敢跟顾青说。
一是出于男人的自尊心,二是,他隐约感觉,如果顾青知道那笔钱对当时的他来说那么重要,可能会有其他反应。
……不管他们家了也说不定。
想想也是。
某个东西混混沌沌了上百年,被惊醒之后,理智尚未聚拢,只模模糊糊地知道爱人这一世满了十岁。
在他们那个年代,十岁是孩子上学的年纪。父母该给子女准备文房四宝。
但它是伴侣,低了一辈,因此才只准备了两样。
它那样精心地替宋时清挑选礼物,却成了另一家的翻身资本。
这可不是还回去就能消解的仇怨。
顾青好半晌没说话,“那两样东西,你现在还能找到吗?”
“我和那个朋友好久不联系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
“去找。”顾青掐了烟,“东西得找回来还回去。”
付老爹抱着点滚刀肉似的心态,“您就不能帮帮忙?”
顾青冷冰冰地看向他。
付老爹索性露出了无赖的本性,“牛鬼蛇神的,政府也不希望它们作祟吧。要我说,你们这些有本事的就应该早点收了它们。怎么能让它们害人呢?”
烂人过了多少年都不会变,骨子里还是那一套。
“那你去找地方投诉我吧。”顾青轻飘飘地扔下这句话,“你看是你们全家死绝在先,还是我被追责在前。”
“……你!”付老爹恼羞成怒。
顾青不再搭理他,撑开伞,走进了雨中。
身后付家人的吵闹声逐渐远去,顾青在黑沉沉的路上漫步朝前,某一刻,他拿出手机,打通了一个电话。
【喂?顾大师。您看得怎么样了?进村的路塌了,我们的人没法去,您看这真是……】
“没事。”顾青温和,“蒙村的情况不太好,狐鬼气息非常浓,估计不是一只,是一群。非常凶,凶得不正常。我和遭灾村民的谈话录音已经给你发过去了,你们自己听吧。”
【……怎么会这样?】
“谁知道呢。”顾青倦怠地叹了口气,“狐鬼的性格和狼有的一拼,谁拿了它的东西,不还回去就不死不休。我不知道这里的狐鬼为什么过了八年才找人算账,总之还是得找到它们的供品。”
【呃,顾大师,我问一句,能不能……灭了狐鬼啊。灭这东西难吗?】
顾青“啧”了一声,“王叔,我还年轻,我还不想死。”
对面赔笑。
顾青好笑,“狐仙狐仙,虽然不是正儿八经的神,但也是个仙家。就算一日欲|孽横行,堕为妖邪,做仙家的能力也还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它们徘徊于山林间自己消散,它们可不是泰国那种小鬼说除就除,我哪有那个本事。”
【是是是,我唐突了。】
那边还想寒暄几句,突然被另外一件事情缠住。
顾青只听到一阵杂乱声,脚下突然被绊了一下。
——他挑眉,觉察出一丝不妙的气息。
【鸡子胎不见了!】
那边大声问?
【怎么会这样?那东西不是派人二十四小时看着的吗!】
顾青拧起眉,沉声问道,“追踪符贴了吗?”
王铁义被他拉会神,赶紧回答,【贴了贴了,可……】
“贴了就行。”
顾青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好的符,扔到空中。
符纸无火自燃,霎时间嘭开一团火花。如同群萤一般,顿了一瞬,接着朝远处窜去。
“……嗯?”
顾青看向远方。
山峦叠嶂。
那是村尾上涂山的路。
宋翔拎着只箱子走进了灵堂。宋时清的几个舅舅舅妈都在这里。
太晚了,小孩都去睡觉了,后面的工作由他们这些大人来就行。
宋老太太微笑的黑白照片在正上方摆放着,宋翔长长地叹了口气,打开箱子,只见里面,是一套崭新的丝绸寿衣。
“老三,你把寿衣放咱妈面前。”
宋时清的三舅闻声上前。
宋老太太这套寿衣是藏蓝色的,她生前最喜欢的颜色。
但拿开最上面的寿衣,一抹鲜艳的红色显现了出来。
鸳鸯戏水,双蝶缠花。象征着美好婚姻的图密绣在红色的绸缎上,边缘镶八锦百子图。
这是一件极尽奢华的嫁衣。
嫁衣上,还放了一张折起来的礼单。如果有人打开,就会发现,上面用绢花小楷写满了它为宋时清备下的聘礼,桩桩种种,没有分毫轻慢。。
木箱子放在桌上,灵堂中众人各干各的事,没有人觉得不对。就好像那一抹令人不安的红色不存在一样。
一个无声无息的身影走了进来。
徐伯弯着腰,走到嫁衣前,两手端起,朝宋老太太的遗像行了一礼,片刻后,他又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按说这嫁衣是应该要太太或者太太的母亲亲自绣的。
但主家烦透了宋悦,又不舍得让宋时清劳累,只好托人代做了一套。
既然是代做的,为表重视,给太太上身之前,得让宋家众人过目一遍,省的回头说他们怠慢了太太。
主家可看重这场姻缘了。
他等了百余年。
一切完全不合常理的事情在夜色中无声地进行着。
宋时清分毫不觉。
他靠在棚子下简易的床上闭目假寐。
明天早上的葬礼从天亮开始,也就是大概四点半五点的时候。
他稍微眯三个多小时就行。
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毕竟今天一天太累了,眼睛闭着闭着,宋时清再次被拉入了黑沉的梦境。
——第一次,他在梦里什么都看不见。
……他的眼睛上,被人蒙了布条。
宋时清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为何,他抬起手指四下摸索。很快,他摸到了布条上的粗大绳结,顺着布条朝上,他摸到了拔步床顶部细致的雕花。
但也仅限于此了,他没办法摸到更多,也没办法摘下脸上的布条。
因为他的手腕,被人吊捆在了拔步床顶的花纹空隙间。
宋时清滕然瞪大了眼睛。
感知迟了一步回归,宋时清惶然挣动,只觉耳边空空茫茫,什么也没有。
有人,将他捆在了这里,然后走开了……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
老沉木做的庞大床具坚固稳当,山一样,宋时清的挣扎甚至不能让其连接处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
活人荏弱的力道只是徒劳地让布条一次一次挪动绷紧,细弱到可笑。
到最后,宋时清只能无力地半跪在床面上低头喘息,分毫没有改变自己的处境。
宋时清抿了下唇。
他真的……非常不安。
这种不安不仅来源于被捆住的双手,还来自于身上的触感。
他身上的衣服质感很奇怪,轻薄得仿佛不存在,但又怪异地朝下坠,让人非常不安。
如果宋时清能看见,他就会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的是一样很昂贵的罗,鲜红鲜红的小衣在上衣下摆和长裤裤腿处,被密绣了团鸳鸯纹。
只是这种老料子太轻了,现代人穿不惯,总让人觉得身上什么都没有。
但老料子有老料子的好处。
衣服薄薄地贴在宋时清身上,勾勒出弯折的腰线,又堆叠在下方的弧线之上。加之颜色好看,衬得宋时清格外苍白漂亮。
领口处是一枚穿了珍珠的盘扣,正正好好压在宋时清的喉结上,很难言说地透出股妥帖的独占欲。
有东西很喜欢。
宋时清仰头,他放弃了先前的挣扎,细细寻着布料的打结处摸索,想要将其解开。
他专注地撑起身体,耳边只剩自己的呼吸声,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房间里的安静让宋时清产生了一种错觉。
从开始到现在,这个房间里只有自己。
——直到,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腰。
【……痛不痛啊?都出血了。】
它笑着在宋时清耳边问道。
又有一只手握住了宋时清的手腕。
它摩挲着宋时清被捆出血痕的皮肤,凑上去亲了亲。
可能是因为宋时清全身都很吸引人的缘故,它亲完宋时清的手腕以后,想了想,又吻上了宋时清的耳廓、肩膀、手臂内侧。
……同时。
黑暗中,宋时清瞪大了眼睛,惊惧难言。
我不理解,真的,捆个手而已。
顾青:平平无奇的编外打工人罢了,我能有什么坏心思。
我明天日万,肯定把婚礼写完(大言不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