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司珩好整以暇地回望宋时清。
他的虹膜是与瞳仁一般的浓黑,乍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安安静静得如同将一潭深水装在其中。但注视久了,某一刻,你会突然发现,里面其实是有东西的。
那是无数裹缠在一起,肢体扭曲怪异哀嚎着的恶鬼。它们像是扭动在一起的蛆虫一样,填在谢司珩的体内,互相厮杀,互相咒骂,但永远找不到生路。
宋时清的脊背不自觉朝中间收缩,两片蝴蝶骨微微顶起单薄的布料。
他太害怕这些恶鬼了。
谢司珩是天生的恶鬼命,自出生那一刻开始就凌驾于这些不入轮回的大奸大恶之徒,天道分权,因而他对这些东西根本就没有恐惧这一认知。
但宋时清有。
他见过这些东西在谢司珩的血肉中哀嚎的景象,见过几只恶鬼扶着谢大老爷的尸骸玩皮影戏的桥段,也见过拿刀剥自己人皮给鬼穿的小厮一边哭一边笑。
天道只在意人世间大方向上的稳定平衡,谢司珩能压恶鬼就好,至于它的道场有多大,留在其中的活人是如何下场——
两百号人而已,还不够年前饥荒里一个县饿死的。
只留下宋时清。
他看着那些谢家人一个个地成了那只狐鬼的食粮,前一天被吃得尸骨不存,后一天人一样地跟在又长了些皮肉的狐鬼身后叫他“少奶奶”。
他看着那些家里的下人有的死在井里,有的被生折进木柜里,有些发觉了不对的往外逃,吊死在墙头的树梢上。但家里的人一日日只多不少。
有时候记忆混乱,宋时清还会去抱着谢司珩,跟他说自己做了很可怕的噩梦。谢司珩也不点醒他,只笑眯眯地抱他,继续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吓唬他。
他知道宋时清的恐惧,但以己度人,不觉得会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反而享受宋时清呜呜咽咽的依赖。
——现在也没变。
说到底,谢司珩就是没法再和活人一样了。
思维方式、行为准则,方方面面,人与兽不同,恶鬼与人不同。这样一只东西就算是躺在宋时清面前任由他杀,也牢牢占着主动权。
宋时清的手指战栗了一下,似乎是想要松开。
谢司珩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想将他的手拉开握住——可掐在他脖颈上的力道一点都没有松开。
谢司珩略微僵了下。
极度缺氧中,他看不清宋时清的表情,只能察觉到身上人掩饰不住的颤抖。
宋时清很怕,但也是真的想杀了他。
“娘亲。”
脆生生的童音从身后传来,宋时清一抖,迟滞的大脑缓缓恢复运转。
他想起了自己昏迷前做的那个梦,那个被谢司珩牵着,穿了一身黑色中山装,乖乖巧巧漂漂亮亮的小姑娘。
当时他不知道那是谁,现在才明白,那是被谢司珩强行填进他肚子里的鬼胎。
它……她成人形了?
人类在被外界刺激到极致时,是没法思考的。宋时清脑中什么都没有,机械地顿了下,然后缓缓转头,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放松了。
宋时清本能地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和梦中别无二致的女孩,但床尾什么都没有。
“娘亲。”
又是脆生生的一声呼唤。
宋时清的眸光觅声慢慢朝墙角堆叠着窗帘的地方挪去。
在那里,泼墨一般的黑色阴影微微晃动,怯生生的,不知道是不是被宋时清刚才的举动吓到了。
宋时清盯着那里看了几秒,一动不动。
“怕就别看了。”
“你做了什么?”宋时清转回头冷冰冰地看向谢司珩。
“时清……”
宋时清倏然拎起谢司珩的衣领,“她为什么没有躯体?!”
是了,人会死,鬼却可以一直被留着,这样他与鬼胎之间的亲缘关系就会一直存在。
谢司珩才被放开喉咙,此时领口勒紧,不适地咳了两声,然后笑了起来,“因为我不想让它在你肚子里成型,分你的血肉,与你成为比我更亲密的人。”
“谢司珩你这个疯子,你怎么不去死……”宋时清喃喃。
谢司珩脸上的笑意中染上了些戾气,“时清,我就是因为死了才缠上你的。我要是没死,就不会有现在这些事情了。”
宋时清仿佛生吞了一大团棉花,喉咙口又堵又涩。
他没办法心平气和地接受谢司珩曾经做过的那些事,更没法容忍谢司珩如今将他困死在人间的手段。
他又怨恨又委屈,醒来意识到所有事情的时候,真想就这样杀了谢司珩。反正最差不过是回到曾经那般。
但谢司珩不是故意要伤害他的,他还活着的时候,从未做过任何过分的事情,后来那样……只是恶鬼本性如此。
他们命该如此。
从他为了一口饱饭进谢家大门开始……从谢司珩的母亲发现家里养鬼开始,最后的结局就在天道的注视之下被定死了。
“咳……”宋时清咳了一声。
谢司珩坐起身扶住他,凑上前吻了吻他的额头,“我以后不会再像之前那样了,时清别怕我好不好。我们还要在一起很久很久,总不能一直这样。”
宋时清没有回应,咳得越来越厉害。谢司珩皱眉,摸他颈侧脉搏,就在这一刻,宋时清呛出了一口血沫,溅在被面上,红得刺眼。
谢司珩的手霎时间一紧。
他仔仔细细的查看宋时清的脉象,企图从其中发现什么病症。但宋时清一切都是好好的,无病无灾。
他大概就是……被气狠了。
“滚开。”宋时清厌烦地挥开谢司珩的手,转身想要下床。
他一点都不想再在谢司珩面前露出弱势的样子,显得自己好像在可怜兮兮地求他怜惜一样。
“你听我说,我没让那小丫头做鬼。”谢司珩拉住他急切说道,“她没成人形,总不能就这样出来见人,我让狐狸带她去吃血食了。”
宋时清闭了闭眼睛。所以这人之前依旧在骗他,就想看他又怕又没法离开的样子,居高临下,不知悔改。
“宋时清——”
“我要回国。”宋时清冷声说道,“别碰我。”
“你最近不适合舟车劳顿。”
宋时清:“是我名义上的女儿未成人形,所以我离不了吧!谢司珩,我是个活人,我会被你那些恶心的手段吓疯的!”
谢司珩挡在他面前,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而后他扶着宋时清的手臂微微弯腰,逼视着宋时清的眼睛,轻声开口。
“我知道,但只有这样才能让你一直留在我身边。”
“我永远死不了,这个躯体会随着时间老去死亡,可我永远是我,所以我永远会爱你。”
“但你不会永远活着。”
“从来就没有什么转世投胎,活人的三魂七魄在死后会被打散打乱,所有的一切都糅杂在一起,再重新成形。活人只有此生此世,你死了,这个世界上就不会再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宋时清。我是只恶鬼啊,宋时清。你不会觉得我能无私到放过你,然后一个人自怨自艾地承受孤独吧。”
“我就算把你生吞活剥了,一块肉一口血地咽下去,也不会放过你的。”
宋时清嘴唇微微颤抖。
都到了这个时候,谢司珩本来不想把话说得这么残忍的。
但那些说不了对错分不清情感,混混沌沌的十几年就是横亘在血肉上结不了痂的伤口,只有撕开来将里面的脓血挤干净,才能彻底好全。
“你到底对我哪里不满意呢?”谢司珩收起了自己刚才没收住的戾气,柔和下的语气,“上辈子……准确点说是以前,我不太清醒,从来没有问过你这个问题。我记得你一直很害怕,总是在哭。吃饭也不好好吃,会自己躲在角落里发呆。”
“你不是那种没有原则只一味善良的人,我对谢家人的清算虽然血腥残忍,但那是他们应得的。谢家那时的绝大多数财富,包括旁支的生意,都由狐鬼护着,所以财源广进。他们的吃穿用度都沾着我和我母亲的鲜血。”
“再有就是我们两之间的事。”谢司珩无奈地叹息,“我那时确实不太正常,强行娶你,能走动的环境也不够大,把你关在家里好几年。但是时清,后来我清醒了以后,跟你解释过原因。”
他俩命是挺差的。
翻开史书对照年份,谢司珩才死的那段时间,大清的年号是“宣统”……
那几年被塞到谢司珩这里的恶鬼岂止上万,他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在理智尽失的时候去缠着宋时清做了很多过分的事情,但谢司珩以为……那是宋时清能接受的。
……活人能接受互相厮杀的恶鬼吗?
看了好几年,应该习惯了吧……
谢司珩心下有点烦躁,想了想又有些心虚,“你接受不了我的样子吗?就算,就算以前不行,现在也总该行了吧,活人该有的样子我都有。”
“……你根本,不是哥哥。”
谢司珩的话戛然而止,他先是困惑,随即觉得荒唐,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宋时清的声音。
“时清,你说什么?”
苍白俊秀的青年声线像是才被冰水浸过,“你不是哥哥。你只是一只,正好有他的样子的恶鬼而已。”
如果一个人从某一天开始,自身体到灵魂,没有一处与前一天相似,那他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吗?
宋时清倦怠地朝后靠上冰冷的墙壁,不想再开口说任何话。
谢司珩笑了起来,他似乎在思索。
片刻后他闲散地开口问道,“你觉得‘谢司珩’这个个体的意志,完完全全地被恶鬼的欲念取代了,所以我才会做出某些事情,比如说——把你绑在床|上往死里|操?”
宋时清偏头躲开他的目光,想要离开。
谢司珩一把拉住他,将他拖了回来。
“为什么?你会对我产生感情,为什么不许我对你产生情感?为什么你会认定我后来做的那一切和我本人无关?还是说,在你心里,那个时代对你产生爱意的‘谢司珩’,不符合你心中光风霁月的形象?”
这些话问得尖刻,生生将宋时清逼到了绝境。
“哥哥就是从来都没对我产生过爱意。他一直想将我送走,从没想过让我留下来。你对我做的那些事只是为了让我留在谢家,因为你知道外面有百年的战乱,所以本能保护我而已。”
谢司珩被气笑了。
“我大大方方赶你走,是因为我早八百年就半死不活了。我从找回谢家的那天开始,就应该是个死人了,只是谢家人用手段给我续了命。我但凡有本事留下你,你就是现在这种下场。”
谢司珩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多年来,他在宋时清眼里原来一直都是个冒牌货。
凭什么?
难怪宋时清那么恐惧,难怪他后来从来不再叫自己哥哥,他还当这是情趣……是当时神志不清,但也不该不清楚到这种程度。
天大的笑话。
谢司珩气得咬牙切齿,缓慢而冷静地,“你为什么从来都不问我?”
宋时清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记忆从头到尾还不那么连贯,谢司珩说的话在他这里真假参半。
……又或许不是参半。
反正那些事情他没看到,而且谢司珩还有给他制造虚假记忆的前科。
谢司珩看明白了他的所思所想,一时间脸色非常精彩。
宋时清垂下眼,“有什么好问的,你又不是本人。”
谢司珩低声,“我就是。恶鬼命连轮回都没有,从头到尾都只有我一个。”
宋时清淡淡,“是吗?”
谢司珩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被故意为难了。
但也不是很确定。
毕竟不太敢现在试探。
怎么办?
谢司珩:(德牧转圈)(焦急)(烦躁)(咬沙发)
宋时清:(抱膝盖坐在沙发上)(不说话)(不看他)(伸手保护沙发 )(看谢司珩暴躁去咬其他地方)(哼)
不出意外的话,明儿完结(砸碎键盘)(振臂高呼)(芜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