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眼底倒映出谢司珩的影子的那一瞬间,宋时清感觉那股将他心神攥得皱缩的巨大恐惧,霎时间扭转成了另一种难言的惊怯爆发出来。
“……鬼……谢司珩……谢司珩……”
宋时清不顾一切地钻进谢司珩的怀里,把湿漉漉的脸贴在他肩膀那一片的衣服上蹭。
又抬头回头。
他身后已然空无一物,只剩下没关的淋喷头哗哗地流着水线。但宋时清完全失去了判断能力。
他甚至以为自己在给谢司珩指身后的恶鬼,但事实上,他的两只手都抓在谢司珩腰侧的衣服上。
像是一棵拼劲了所有生命力,缠在大树上的荏弱菟丝子。
“时清?”谢司珩终于出了声。
宋时清看着他先是茫然,随后神情有点尴尬。谢司珩一手握着浴室的门把,一手扶在凸出的门框上,似乎是想抱他,但最终没有动作。
“鬼……谢司珩……”宋时清残存的理智不足以支撑他理解谢司珩现在的动作,他只是一个劲地抓着谢司珩,重复着“鬼”和他的名字。
如果谢司珩真给他找了心理医生,他这个样子的状态被医生看见,就该给他使用药物了。
侧面洗手台前的镜子里映出两人此时的样子。
宋时清——赤|裸地贴着谢司珩,甚至脚上都没有拖鞋,脸侧苍白得可怕。他仰头看着谢司珩,如同受尽折磨的美丽祭品在看自己未来的主人,祈求着接下来的安全。
谢司珩似乎是因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没办法安慰宋时清一样,好半晌没有说话。
镜子里,他的手轻轻附在了宋时清腰侧上方一点的位置,隐隐地,手指线条和那些还没有彻底消失的痕迹轮廓合了起来。
“时清,你先冷静点,什么都没有。”谢司珩轻声说道。
有的,有鬼,我真的看见了。
宋时清僵了僵,微微张开喘息的唇抿了起来。
谢司珩把他额头上潮湿的黑发朝后拨了拨,小心地引导,“真的,你回头看看,浴室里什么都没有。”
宋时清下颔线条紧绷,显然齿关已经咬了起来。他小幅度地摇头,眼眶越来越红,眼泪很快就掉了下来。
“不看……我看到了,鬼……有鬼……”
他呜呜地发出可怜的啜泣声音,几乎能把人心给哭碎。
谢司珩的否认让他一下子觉得委屈到了极致,刚才压抑在心中的不安尽数爆发了出来。
谢司珩哪受得了这个。
他先是愣住,随即甚至是有点慌乱地给宋时清擦起了眼泪。
——他也没想到,能把时清吓成这个样子啊。
那只鬼很吓人吗?
明明时清都已经见过了【自己】的样子了,怎么还没习惯呢?
谢司珩的手和宋时清的脸很快都变成了湿漉漉的样子,可宋时清的眼泪就像是流不完一样,仍然没有停下。
谢司珩想去拿纸,才一动作,面前人就如同受惊一般,慌乱地抬眼看着他,像是在问他是不是要将自己丢掉。
怎么这么怕啊?谢司珩心疼地想道。
如果时间倒回一个月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时候,谢司珩大概能意识到宋时清的恐惧从何而来。
一个在和平年代长大的人,别说是真正的人类死尸,就连屠宰牲畜的血腥场面都不一定见识过。
那种无序的惨烈的伤口,粘稠的血液和仿佛还在抽搐的脏器,赤裸裸地展现在一个人眼前时,即使是身经百战的法医都得做一下心理建设。
更遑论是宋时清。
而且,他面对的还是一只朝他爬来的,用折断颈骨的头颅朝他露出扭曲笑意的恶鬼。那种森然的恶意和近距离接触所带来的冲击感,任何一个正常人都受不了。
谢司珩已经不能理解正常活人的接受程度了,毕竟那些扭曲可怖的东西,本身就存在于他得身体里。
他唯一能理解的,只有宋时清的恐惧。
地上似乎有很多东西在晃。
如果不仔细看,会以为那是酒店房间的灯质量不好,轻微闪烁造成的影子。
但如果有人盯着它们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是无数扭曲在一起,蹭在宋时清身边的人形。
谢司珩抱着宋时清,有点艰难地给他套上了上面的t恤。
宋时清的一只手仍然攥在他的衣服下摆上,神思不属,任由谢司珩摆弄他。
直到谢司珩捏开他的手,宋时清才勉强找回了一点神志。
但那其实也不是什么清明的理智,只是宋时清本能对谢司珩的依赖而已。
但谢司珩这次没有顺着他,而是在他面前蹲下,手上撑开了一块布料,仰头看向宋时清,像是在催促他。
“谢司珩,有鬼。”宋时清喃喃地说道。
谢司珩顿了下,点头。
他似乎是尽量地在让自己的目光定在宋时清的脸上,神情有一点点复杂,“我知道,这件事情我们过会再说,你先把裤子穿上。”
宋时清脑中第一个跳出来的念头是——什么裤子?
他的目光转向谢司珩手上的布料。
一秒、两秒……
他有些缓过来了的正常理智终于从常识中挖出了这块布料的名词。
于是,宋时清迟滞地与仍在仰头看着他的谢司珩对视。
反正,当谢司珩把宋时清从他原本的房间里牵出来的时候,宋时清低着头,耳廓通红通红。
也是巧。
给他们两个办理入住手续的前台正好在此时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她提着一打啤酒,不知道是要送给哪个房间的客人,但此时已经有点晚了,走廊上就只有她、宋时清、谢司珩三人。
一览无余。
前台的目光先是随意地扫过两人,又在某一刻觉出点不对,定定盯向宋时清宽大T恤下裸露的双腿——
虽然……现在是夏天,但男孩子……搞下半身失踪的,不太常见哈。
眼见着似乎是被她的出现惊到了的宋时清顿住了脚步,前台想了想,礼貌地朝两人一笑。
气氛有一点点尴尬。
此处特指宋时清和前台之间。
宋时清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偏开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谢司珩倒是无所谓,若无其事地将宋时清拉进了自己房间。
木纹门“咔”一声在前台面前合上,走廊重归寂静。
……就……人前定两间房,人后进一间睡。你们小情侣的面子工程还挺费钱的哈。
房间里,宋时清被谢司珩牵着,一路走进最里面,坐在了床上。
谢司珩捏了捏他的脸,在灯下观察他的神情。
“没事吧?”他轻声问。
其实宋时清有没有事,最清楚的人就是他。
他感觉自己现在就跟谍战片里装温文尔雅的敌方反派一样。
明明在暗地里谋划下了一切残忍诡谲的行动,眼睁睁地看着爱人陷入绝望的境地,却装作一无所知地出来。将惊魂未定的爱人拢入怀中,给予他温柔的爱抚,让他对自己予取予求。
谢司珩以前也喜欢骗宋时清。
但那些都是玩闹,他的小诡计很快就会被宋时清发现,奋起反抗。
但这次不一样。
这次,他确确实实地伸出了带毒的獠牙。
宋时清什么都不知道,他看着谢司珩,几乎没有血色的唇抿着。
好久以后,他才沙哑地,“谢司珩,你能让我抱一下吗?”
谢司珩张开手,下一刻,宋时清就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他坐着谢司珩站着,这个姿势,他的侧脸正好可以贴在谢司珩胸口朝上一点的位置。
谢司珩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地传入宋时清耳中,给了他莫大的安抚。
“……一开始,我只是觉得水流有些不稳定,忽冷忽热的。我以为是热水器坏了,朝上面看的时候却发现——一直有个人,在拨我的淋喷头。他……”
“我知道,我知道。”谢司珩低头,抚摸着宋时清的发尾,“时清,你冷静点。”
宋时清不说话了。
“我刚才进去的时候,什么都没看见,真的什么都没有,别怕了好吗。”
“……我真的看到鬼了,谢司珩,你相信我好不好?”
“我信你我信你。”谢司珩连着说了两遍。
——我当然相信你。
时清,小可怜,只是那样一只鬼而已,怎么就被吓成了这个样子呢?
谢司珩心底柔软成一片,按在宋时清后脑的手微微用力,像是要将宋时清揉进自己的身体一般。
……他还准备了其他的“东西”,要用上吗?
时清都这样了。
但如果用上,时清会不会更依赖他啊……被吓得连门都不敢出,抱着他,整个人恍恍惚惚地,连吃饭喝水这样的小事都没办法自己完成……
谢司珩隐隐察觉自己的行为模式正在跨过某条根深蒂固的界限,但他没有急着控制自己。
宋时清在他身边,全然依赖,毫无戒心地抱着他。他心里即使升起了那些黑暗的念头,也并不会付诸实践。
他只是想想而已。
宋时清对他心底那些黑暗的念头依旧一无所知。他手指微微曲了曲,难以启齿般地,“谢司珩,我们今晚一起睡行吗?”
当然好了。
谢司珩眼底涌动着让人看不清的漆黑,声线倒是和往常戏谑时一样,“不和我分房了?”
宋时清抱他的力道加大了一点点。
谢司珩叹了口气,“小没良心的,不撞鬼就把我丢一边,撞鬼了就巴巴跑上来贴着人蹭。这幸好是我,不然就凭你不穿衣服抱人的样子,换别人早乘人之危了。”
“你怎么不去找白天那位顾青老师了?现在知道抱我了。我要不是拿你没办法,现在就把你扔门外去。”
宋时清颤抖了一下,抱着他,埋着脸不愿意抬头。
又难堪又脆弱。
顾青给他的符纸没有用。那张符纸,现在还完完整整地待在他的手机壳内,像是在嘲笑他。
那只恶鬼是在谢司珩出现以后才消失的。
就像之前他被恶鬼带到宅子中,顾青的引路香确实指明了道路,但真正带他逃出鬼域的人,是谢司珩。
谢司珩还在教训他。
他的话中抱怨指责的情绪几乎不存在,放在平时,这就是朋友之间习以为常的玩笑而已。
但现在,宋时清的神经敏感到了极致。
他怕极了谢司珩不再管他,怕极了谢司珩真要把他丢出去。
光是想想身边没有这个人,宋时清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
“……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
“那你要我做什么?要我脱衣服吗?”宋时清突然问道。
刚才一直在絮絮叨叨的人停了下来。
宋时清抓着谢司珩腰侧的衣服,赌气般又像是带着几分自暴自弃的认真,“如果你想——”
下一刻,他的头被人朝里捂了捂。
空气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你是不是,情绪不太对啊,时清。”谢司珩小心翼翼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宋时清一言不发。
“我就随便说说,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就是嘴贱,你别当真啊,咱们两个都处这么长时间了。”
宋时清的肩膀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用力揪着谢司珩的衣服,将手下的布料揪得不成样子。
太难堪了,他刚才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他是在威胁谢司珩吗?他怎么能把对那些东西的负面情绪带到谢司珩身上?
宋时清现在的情绪确实不太对。
一方面,是过度惊惧以后的崩溃,另一方面,那只影响他的恶鬼显然在操纵活人情绪上尤为专长,留下的影响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可宋时清不知道啊,他只以为这些都是自己的错。
他小小声跟谢司珩道歉,破碎到不成调的话语听起来像是某种小兽呼唤同伴时的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谢司珩……对不起……唔”
谢司珩亲吻宋时清的发顶。
现在,宋时清已经不会反抗这样子的亲昵了。
【对不起,时清。对不起,就这一次,以后不会再这样吓你了。我只是暂时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谢司珩背后的衣服下方,隐隐凸起了几个点。
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他后背处的皮肤下方破体而出一样,但最终,被他自己按捺了下去。
谢司珩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像是最体贴不过的爱人那样,“好了好了,什么事都没有。我们明天出国吧。虽然还没有弄清到底怎么回事,但现在跨国视频又不是不能打。出国以后你也一样能和那位顾青老师交流。与其留在这里,时不时撞一下鬼,还不如早点出国。”
说着,谢司珩又低头亲了亲宋时清。
这次,他亲在了宋时清的额头上。
宋时清听到他提顾青,心底有一点复杂,他其实想去问顾青符纸为什么没有奏效。
难道就像电影里的情节一样,恶鬼也分品种和等级,顾青只能对付得了其中的一部分?
恶鬼的样子在宋时清脑海中挥之不去,在冒险留下和即刻出国之间,宋时清犹豫了一下,最终选择的天平偏向了后者。
就像谢司珩说的,出国以后,他也可以和顾青、历警官、妈妈舅舅这些人打电话开视频,想知道什么,完全可以等到那个时候再问。
……对吧?
“好。”
谢司珩笑了起来,“咱们去哪?找个阳光好的地方。去观鲸吗?咱俩去年的时候就说要去,结果赶上实践任务,取消了计划。”
宋时清点点头,“嗯。”
谢司珩顿了顿。
“……好乖啊,时清你怎么这么乖啊。”
宋时清有一点点不好意思,只是他现在混混沌沌的,没有力气对谢司珩的话做出反驳。
就这样吧,这样也很好。和谢司珩在一起很好。
“那我待会查攻略,今晚把机票定下来,明早跟咱俩爸妈说。宋悦阿姨那边肯定会同意的,就是行李有点麻烦,得回去拿。或者干脆让阿姨再收拾一份。”
他一点一点跟宋时清规划未来的事项。像是一头恶兽,缓慢地将宋时清牵入沉黑的暗色中。
其实去哪倒是无所谓。
华国历史悠久,地大物博,存下来的记录、术法百倍于其余诸国。他这种情况,在国内,尚且有人清楚状况,也有人知道应对的法子。到了国外——那些人连他的来历都摸不到边缘。
特别是,某些碍事的人也没法追出国界线。
谢司珩亲吻着宋时清的额头,发际,在宋时清没注意的时候,又偷偷朝下挪了点位置,吻上了宋时清的鼻梁。
可怜的小宝贝,要被他抱走了,抱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只能依靠他一个人,好可怜哦。
华国对这方面的管制还严一点,外面可是有专门造那些邪性玩意的坏人。到时候一个店里,挨挨挤挤的全是那些东西,时清看见,会不会直接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吓哭啊。
谢司珩胸腔中隐约溢出一丝轻笑。
温度较低的唇贴在宋时清眼睛上的时候,宋时清终于回过了神。
他手指动了动,却没有动作。
这是一个代表容忍的默认。
不知道什么时候,宋时清怯怯地让出了自己死守着的底线。
谢司珩细细密密地吻掉宋时清残留的眼泪,拨弄他的眼睫,动作温柔亲昵,像是在侍候一片稍微用力就会化掉的雪花。
但这种温柔只是表面上的,其下,是深浓的侵略意味。他朝下亲吻过宋时清的鼻梁鼻尖,顿了下,微微动作——
——“啪”
很轻的一声。
宋时清抬手,捂住了谢司珩的脸。
他抿着唇,盯着近在咫尺的另外一双黑瞳。
不行了?谢司珩用目光这样问他。
宋时清没有回答,却在无声中给出了答案。
好吧。
谢司珩笑了起来,一双眼睛弯弯的。
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
【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
出国芜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