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栩认为晏醉玉背叛组织,单方面宣布恩断义绝,时限一日。
晏醉玉懒得理他,独身回到斜竹里小院,把书房有关无关的藏书都囫囵翻了一遍。原身是个随心所欲的性子,看的书也不拘一格,书房藏书大到天下演变历史小到八卦趣事应有尽有,还有一些发散性的衍生文学作品,比如《缥缈宗二三事》、《扒一扒缥缈宗扶摇仙尊与乐游仙尊的年少情谊》、《宗门混子手牵手,掌教师兄气成狗》等等,原创性远大于现实性,但捡一捡还是能从中摸索到一些缥缈宗人物关系属性。
一直到日暮西山,夕阳斜照,书房里光线黯淡到晏醉玉不自觉眯起眼,恍然从书中抬头,才意识到时辰。
该看的书都看过一遍,余下一些专业典籍,大多跟修习有关,日常没什么用处,等有时间再看,不急一时。
晏醉玉刚把满地的书收拾好,点上檐下的灯笼,跟他割袍断义恩断义绝的组织从门口探进个脑袋。
“……”晏醉玉余光一瞥,吹灭火折子,“哟,这是谁啊?我认识您吗?”
宁栩扒着门框,讪讪的,好歹还记得自己下午说过的话,没当场给自己打脸,“我就路过,知会师叔一声,师叔你最好出来看看,他在你门外不知道跪多久了……这样下去,我觉得他可能会死在你门口。”
话带到,他一溜烟缩回脖子,踩着不甚熟练的御剑之术左歪右斜飞远了。
跪?
晏醉玉讶然,提着盏灯笼,踩着暮色走到门口。
院门口的灯笼没来得及点,蜿蜒向下的青石板山路黑不见底,稀薄的黄昏留下一点天光的尾巴,影影绰绰照出石阶下方一道人影。
他跪在两层石阶下,分寸把握得刚好,不至于打扰到院内的人,也不至于远到要人下山才能看见。晏醉玉稍稍把灯笼往前递了一点,石阶下的人被光线刺了一下,如梦初醒似的,飞快抬头看了一下。
“仙尊……”他喃喃着,飞快俯身拜下,“请仙尊收我。”
跪了太久,烈日焦灼,嗓音嘲哳如砂纸相擦,嘶哑至极,他抬头那一眼,晏醉玉看到他眼神已经几近涣散,随时有可能支撑不住。
真是个倔性子。
“怎么又来跪我了?”半晌,晏醉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缓步往下,停在贺楼面前时,对方削瘦的身子微不可查地摇晃了一下,晏醉玉半句话搁在嘴里,微微皱了一下眉,才继续道:“我已然说了,你拿到魁首,我收你为亲传,我晏醉玉从小自傲,收个灵脉断绝的徒弟不是不可以,但我不会收废物。”
贺楼哑着嗓子,慢吞吞说:“仙尊,我拿不到。宁掌教跟我说了,叩仙大会皆是人中龙凤,不再是我这次一样可以投机取巧赢的,您这份试炼,我完不成。”
“认输了?”
贺楼垂着头,露出的半张脸平静地无波无澜,“是事实,仙尊,但凡有一丝可能,我必然会争取。”
“抬起头来。”
贺楼犹疑了一下,稍稍抬起下颌。
晏醉玉目光掠过他苍白的唇,又道:“抬起眼来。”
贺楼嘴唇微微一抖,不得不掀起眼睫,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小孩垂着头耷着眼伪装的那股乖顺感如潮水般褪去,眉眼轮廓干净凌冽,目光在垂垂夜色中也显得极为凌厉,他似乎是并不愿意把自己的秉性过多暴露在这位仙尊面前,目光相触只是一瞬,他便飞快撇开眼神。
晏醉玉又笑了。
“躲什么?”他蹲下身来,盯了贺楼片刻,忽然兴起,伸出手去,用指腹摩擦了一下对方右脸颧骨上的伤疤,“生气么?你明明表现出色,可我们却将你当成包袱一样,推来推去,还向你提出难如登天的拜师门槛?”
手伸过来时,贺楼浑身一僵,他下意识想避开,但很快,他想起眼前这位是能一言定他生死的缥缈宗仙尊,撇开的半张脸又硬生生顿住,成了个不前不后的古怪姿势。
不能惹恼他,贺楼想。
必须要拜入仙门。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不生气。”他僵着脖子回答。“我从小就不被人喜欢,习惯了。”
晏醉玉手上动作一滞。
仙尊沉默片刻,终于松了口:“魁首对你而言,确实是太难了,看在你年纪尚幼的份上,我不强求,叩仙大会上,你能站到最后,我就收你,如何?”
贺楼短暂地愣了一会儿,眼睛忽然一亮。
叩仙大会前期是混战,各展手段,到中期,会有十方台出现,成功占据一台的人,就是最后的叩仙十人,叩仙十人再两两比试,决出魁首。站到最后,意味着他只要占据一方叩仙台就可以,比魁首难度降低太多。
见他神情松缓下来,晏醉玉拎着灯笼起身,衣摆松烟一样流过,“那便说好了,明日开始,要刻苦练习,切莫辜负我对你的期望……”
话未落音,身后猛地有人抓了一下他的衣摆,晏醉玉一晃神的功夫,灯笼脱手而出,晕过去的贺楼跌进自己怀里。他抱着少年单薄的身躯,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苍白脸颊不敢置信地看了好一会儿。
“你不会是故意来我这跪着,碰瓷我吧?”
人晕在跟前,总不能不管。
晏醉玉抱着他回屋,小院有一间多余的厢房,但常年不住人,堆着不少杂物,晏醉玉懒得收拾,索性把人搁自己屋里。
贺楼从中午开始跪,跪到黄昏酉末,从青云上到斜竹里,整了一套宗门巡跪的流程,期间滴米未进,滴水未沾,膝盖跪得血肉模糊,晏醉玉一探脉,还有中暑的迹象。
扶摇仙尊在杂物房里扒拉半天,扒出一点草药存货,翻着书房里的解暑汤方子,给他熬了好几碗汤水灌下去,脸色才稍微好看点。膝盖上药的时候,少年死拧着眉,疼得无意识打哆嗦。
“该。”晏醉玉喃喃道:“心里没数,再多跪一个时辰,这膝盖就费了。”
仿佛是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贺楼搁在床边的手指哆嗦两下,指尖颤巍巍地往前探出一截,恰好碰上晏醉玉压在床边的手,过了一会儿,他摸索着晏醉玉的指骨节,似乎在确认这物件安不安全,然后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攥住了那节微凉的无名指。
力道不大,小兽挠痒似的。
“婆婆……”
晏醉玉埋头,专心致志地消毒。
等敷完草药,他那节手指头还在贺楼手里攥着,纤长的手指交错缠绕,晏醉玉掀着眼皮子注视了会儿,把手抽出来。
床上的人伸着手在虚空中抓了一下,有点依依不舍。
他这一昏迷,第二天早上都没醒的迹象。
晏醉玉和衣在屋内的软塌上将就了一宿,修仙之人体格强健,倒没什么不适,他披着松垮的外衣支起窗户迎接清晨,青竹味儿的空气闯进来,冲淡屋内的药味,仙尊才想起昨晚日行一善,在家门口捡了个小孩,现在还在床上躺着。
于是仙尊又把窗户放下,避免病患着凉。
他探过脉,确认贺楼已无大碍之后,扭头进了书房。
元骥说,择徒大会过后,宗门里短时间就没有要他们出面的事务,换句话说,他们闲人两个,想做什么做什么。晏醉玉原本的上工时间就很不固定,全看宗门状态,忙的时候忙成狗,闲的时候闲成鱼,所以哪怕择徒大会把掌教师兄气得将将祭天,对方也不好意思克扣他难得的假期。
晏醉玉就想,索性先把那些杂七杂八的书看完,再多多地约上元骥「闲聊说话」,用不了两天,应该就能对这个身份应付自如了。
从昨天到现在,系统再没有出声过,似乎是准备一把子装死装到大结局。
晏醉玉呼唤过它两次,两次都没有回应,也就作罢。反正他也不太信这个劳什子系统,说话讲一半藏一半,支支吾吾,太不真诚。
翻了两本书,仙尊想起来自己屋内那个病患还没有进食。
他早已是辟谷之人,没有口腹欲望,贺楼不一样,今天醒来再不吃饭,他可能不是晒死的,也不是疼死的,是饿死的。
晏醉玉合上书,决定今天的日行一善就是拯救一个饿死鬼。
他懒散地踩上鞋,也不御剑,就顺着山道往下,走到哪是哪——他不熟悉缥缈宗内部格局,正好借着这次机会,认认路。
绕过斜竹里,往北一里左右,是几座连绵的山峰,晏醉玉甫一靠近,就听到少年人们整齐划一的喝声。
他从林间小路钻出来,见这几座山峰走势平缓,山腰几乎是连同的,山脚下有几排简洁大方的两层高舍,山腰分布着几座错落有致的校场。离得最近的校场上,昨日才入门的小弟子们正兴奋地举着木剑,哼哼哈嘿。
显然是在操练。
晏醉玉好整以暇地看着,踩着鞋履慢吞吞地经过,途经某个校场时,有个年纪稍大的弟子明显认得他,招招手就要打招呼:“仙尊,仙尊仙尊——”
他一吆喝,不少人的目光投放过来,晏醉玉朝他一笑,还未应声,就见一个教习导师匆匆忙忙地从石壁后搬了块半人高的木牌来,稳稳当当地插在校场边缘,正对着他。
上书:晏醉玉与狗,不得入内。
扶摇仙尊当场脸就木了。
不少弟子跟他熟络,见他这表情,立刻笑疯了。有个弟子从笑意中挣脱出来,诚恳地将自己往外择,“仙尊,不干我们的事,掌教早早就做好了这些牌,说你最近闲得发霉,不能叫你搅扰弟子们的正常生活。但凡在校场、演武场、寝房等地方见到你,第一时间请牌子。”
最先搬牌子的教习导师憋着笑,指天发誓:“对对,仙尊,我是听令行事,绝无冒犯之心。”
扶摇仙尊板着一张死人脸,注视那张牌子片刻,走了。
随后的路程中,他见到一模一样的牌子不下十次。
从斜竹里摸索着走到五味斋,沿途所经之处,一见他犹如遭遇恐怖/袭击,立刻着手准备搬牌子,然后在扶摇仙尊舔后槽牙的危险眼神下,强压住嘴角的笑意。
跨入五味斋的大门,打饭的值班弟子见他,立即往后厨走。
晏醉玉气得发笑:“怎么?我现在连饭都不能吃了?掌教师兄是气昏了头,打算饿死我这个孽障不成?”
宗门里的事,一个人知道,差不多就是全世界知道。早在半刻钟之前,掌教与扶摇仙尊的「争端」就迅速地传遍宗门里的每一寸角落,此刻饭堂坐着的弟子,无一不笑得浑身发抖。
“没有。”另一位值班弟子弱弱地举起手,“仙尊,我们五味斋是清白的,我们没有向邪恶势力低头。”
“对,我作证。”旁边吃饭吃到一半的弟子勉强抬起头来,笑意难忍,“仙尊,领牌子的时候五味斋不在里面,不过药堂有,仙尊小心,掌教可能是想病死您!”
晏醉玉没好气地敲了一下他的头。
最开始扭头就走的后厨弟子这时溜达出来,站在角落做贼似的朝晏醉玉招手,众人的视线跟随着晏醉玉落到他俩身上,小弟子涨红一张脸,冲他们色厉内荏地嚷道:“别看!”
于是晏醉玉也很配合地扭头斥了一句:“吃你们的饭,别看。”
扶摇仙尊发话,众人纷纷移开视线。
等晏醉玉回头的时候,手里已经被塞了一个比手掌稍大的瓷瓶,小弟子一副上供的架势,一脸肃穆,压低声音:“仙尊,上好的雪胚酒,收着!”
缥缈宗历来以海纳百川闻名,每年生源有近半都是平民修士,要纠正的地方很多,所以宗门规矩不大,却琐碎,例如,禁酒。
元骥是个酒君子,好饮百味美酒,他是掌教重点关注对象,来找晏醉玉讨酒喝的前一晚,他藏在床底下的十坛好酒被不知名人士举报,尽数上缴,怄得他心肺疼。
也是因为这条禁令,以前屡屡犯禁的晏醉玉和元骥至今也没少被拉出来鞭/尸。
“哪儿来的?”美酒珍贵,晏醉玉一时也不由得压低了声音。
小弟子挠着后脑勺嘿嘿一笑,说:“上回下山采买,我偷偷带上来的。”
晏醉玉被牌子膈应了半天的心终于雨过天晴,他拍拍小弟子的肩,道:“谢了,日后有事,尽管来斜竹里找我。”
小弟子庄重地一挺胸,“仙尊哪里话,仙尊永远是我敬重的人,我永远是您的信徒!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晏醉玉眨眨眼,也摆出一张端庄郑重的脸。
“很好,你信对人了。”
他比了个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