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贺楼是在晏醉玉怀里醒来的。
他睁眼对上一张近在咫尺的俊脸,登时从头到脚都激灵了一下,浑身僵硬地呆了片刻,才记忆回笼,想起眼前这个家伙是昨天晚上重新跟他「确认关系」的便宜师父。
便宜师父睡觉不挑地方,可惜他的院里没有树,而且——
“你确定,你的屋顶能让我睡?”
当时晏醉玉抱着胳膊,怀疑地盯了茅草屋顶好一会儿。
贺楼也仰着脑袋往上看,判断三个瞬息后,他镇定地说:“恐怕是不能的。”
茅草屋顶不比瓦檐结实,万一晏醉玉晚上翻个身,房顶塌了,那可真是好玩。
晏醉玉冲他一摊手,“我得跟你挤。”
贺楼有些为难,他倒不是嫌弃晏醉玉,但仙尊娇生惯养的,自己睡姿又不太好,这么一张巴掌大的小破床,挤到对方怎么办?
“要不我在地上……”
“晚间寒凉,你有多余的被褥吗?我倒是带了两件换洗衣物能让你垫一垫,但那太过单薄。”一看贺楼有意动的趋势,晏醉玉连忙再补了一句,“上好天蚕丝制成的衣料,市面上可不便宜。”
贺楼神色一凛,立刻放弃了这个提议,“那我们挤吧,您放心,我会尽量少占一点地方的!”
他没注意晏醉玉挑着眉笑了一下。
确认贺楼对亲近的肢体接触没有太过抗拒,晏醉玉一直有所隐忧的心才稍微放松一点,此前陈老太爷对他动过心思,当时情形谁也不知道,怕就怕贺楼因为这桩意外,自此留下心理阴影。
当然现在看貌似还好。
贺楼说到做到,说不占地方就真的不占地方,就差没把自己摆成一张纸片糊上墙。
晏醉玉头疼,勒令:“你睡外面。”
贺楼浑身绷紧,慢吞吞地冲他眨眼,“啊?”
晏醉玉懒得跟他商量,俯身勾住他的腰身,整个人几乎欺压上去。气息交缠的一瞬间,他敏锐察觉到贺楼腰身脊背所有被触碰的地方都有不同程度的僵硬,以为小疯子还是留下了一点抵触反应,不着痕迹地把手往回缩,勾着腰间系带把贺楼拖到边缘。
然后他跨着大长腿上床,把自己往墙面和贺楼之间一塞,侧躺着阖眼,“睡觉。”
贺楼明白,他这是给自己让位置。
晏醉玉睡眠质量一向很好,躺下没一会儿,呼吸就逐渐绵长。
一片黑暗中,小疯子毫无睡意,眼睛亮得像黑曜石。
不知过了多久,他按捺不住,动了动发麻的四肢,捂着胸口,呼出了那提心吊胆的一口气。
太近了……
呼吸……在颈侧。
痒……
但是好像……
有点喜欢。
——
晏醉玉照旧睡到日上三竿,他醒来时,身边空荡荡,贺楼早早醒来,在隔壁房间照料婆婆。
他在硬床板上醒了一会儿神,然后游魂一样去院中洗漱,冰冷的井水拍在脸上,总算清醒几分。
院子角落烧着炉火,炉火上温着药,可能是昨晚没休息好,贺楼趴在床边小憩,晏醉玉给他盖了件外袍,怕炉火太旺,索性把汤药倒出来,贴了个符温着,然后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声名煊赫的陈家,最近怪事频发。
先是昨日夜晚,陈二少爷的尸体忽然自燃,那火起得蹊跷,不知源头,水浇不灭,越扑越旺。
就在二少尸体自燃的时候,有府中仆吏声称在后院撞鬼,切切实实,但一错眼就消失了。
这还是个开始,两件事都发生在夜晚,虽然渗人,可亲眼目睹的人不多,直到第二日白天,陈老爷领着小辈在祠堂进行一月一次的祭祖上香,众目睽睽之下,先祖牌位忽然拦腰断裂,齐刷刷往下倒,厚重昂贵的沉香木材中,缓慢渗透出朱砂,浓烈刺目,如血一般。
陈老爷当即再修书一封,请仙门速至。可还不待仙门回复,那些断口整齐的牌位,被血一样的朱砂流淌过后,前面描金的先祖姓名忽地闪烁几下,扭曲着变了模样。
田文彬、贺英才……
牛三子、高娃……
一个接一个的名字,侵占牌位。
陈老爷不信其邪,拿出家中所有法器符篆,囫囵什么用法,统统堆积起来,然而那些牌位,在几十双眼睛死盯下,依旧以势不可挡的姿态,往外浮现人名。
刘瑛、王窈娘……
惠玉儿、崔小妹……
随着人名越来越多,终于有人觉得熟悉,在记忆中搜刮一顿,顷刻悚然——
这些!都是府中抬出去的尸体!
牌位上的字迹还在变幻。
赵庄。
孙访蕊。
李、阿、绣。
共三十三个名字。
不是因为只有三十三条性命,而是陈氏祠堂的牌位,只有三十三个。
不论是人是鬼,总之来者不善,陈老爷知道,这事还没完,他连忙往方圆百里内的仙门,接连递去二十余封求救信,写得要多紧急有多紧急,要多耸人听闻有多耸人听闻。因为他知道,一旦危急性命,就算无关鬼神之事,仙门也会第一时间派人来。
所幸,下午时分,他收到日前递往缥缈宗的委托回复:乐游仙尊,正在赶来的路上。
陈老爷捏着信纸,长吁一口气。
可惜他这口气松早了。
整个陈府,白天就已经人心惶惶,谣言四起,殊不知夜幕降临的那一刻,才是真正的噩梦开端。
谁也不知道这个夜晚陈府发生了什么。
“鬼里鬼气的……我推开门进去,那么大一个陈府,一点声音都没有,看不到人,也看不到灯光,所有人都消失了!安静得冒寒气!”给陈府送菜的酒楼小厮惊魂未定地说。
等围观人散去,小厮提起被自己摔烂的食盒,远远地看了一眼陈府后门,咂舌。
“这群杂碎……这次惹到了不得了人物咯。”
陈府旁边的小巷,白衣人双手环胸,确定小厮离开后,给后门加封了一个法印。
要在闹市之中把陈家完全隔绝,还要在极短时间内在偌大的陈府上方布下幻阵,即便是晏醉玉,也并不轻松。
他手里捏着一沓信纸,指尖摩挲的时候,不经意蹭出一点朱砂。拐过几条街道,光线慢慢明亮起来,晏醉玉一边走一边随手拆开一封,上头陈老爷用声泪俱下的言辞传达了一下自己的凄惨境况,晏醉玉奚弄地弯了一下嘴角,将薄薄的信纸一团,信手扔进了路过的下水沟。
求救?
跟阎王爷求吧。
他踩着星月交辉的夜色上山,大概是为了避人耳目,贺楼住处安置得极为偏僻,藏在深山老林,路都不好找,一路上山,就二三人家。
等看到小院院门,门槛上背脊瘦弱、脸埋在膝盖里打盹儿的少年也映入他眼帘。
晏醉玉远远看到,步子不由得停了一下。
“谁家小孩儿?怎么在外面呆着?”
贺楼向来警觉,声音一响起来瞬间就惊醒了。
他一抬眼,对上晏醉玉俯身凑近的含笑眉眼,对方还煞有其事地端详他两眼,说:“嗯,这么漂亮的小孩儿,也不怕人贩子。”
贺楼眨眨眼,压下倦意,鼻音浓厚地嘟哝:“终于回来了……好晚的……”
晏醉玉蹲下身跟他平视,伸出拇指蹭了一下他打哈欠打出来的泪水,“在等我?”
贺楼被他手中的发光物吸引注意,“这是什么?”
是萤火虫。
被薄纱衣物包裹着,像盏漂亮的小灯笼。
“喜欢?回来路上顺手抓的,山间很多,喜欢便带回房间去,咱们今晚跟萤火虫作伴。”
贺楼当即清醒,喜不自胜地接过萤火虫灯笼,津津有味把玩片刻,旋即似乎觉得自己这样太过幼稚,偷偷觑了晏醉玉一眼,干咳一声,故作正经地说:“其实我还好,你喜欢吗?你喜欢我们就留下。”
晏醉玉正旋身插上门栓,闻言诧异,看到贺楼镇定又隐约带着期待的目光后,沉默一秒,毫不犹豫地卖了自己。
“啊对,我特别喜欢,我从小就幼稚。”
贺楼乐了,跟在他屁股后面进屋,“你这么厉害,接触的都是厉害的人,他们会不会嫌弃你?”
“他们才不会,他们最多背地里嫌弃我,但明面上都不敢说,因为我厉害。”
贺楼想起叩仙大会那日常德仙尊被晏醉玉挤兑得面红耳赤的模样,乐得眉开眼笑。
他抱着萤火虫在床边坐下,小大人似的感慨一句:“唉,以后我也是修士了。”
这本是个轻松的话题,晏醉玉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他被药断的灵脉。
晏醉玉眼睫一垂,转而问:“你吃饭了吗?”
贺楼点点头,“吃了啊。”
晏醉玉有些诧异。
“真吃了,午饭晚饭都吃了。”贺楼看出他在怀疑,挠挠头发,“我以为你中午会回来的,做了挺多菜,我不是答应要给你做饭嘛,结果你没回来……我又想那就晚饭做好点吧,可你晚饭也没回来……”
说到后面,他有些不自在,紧张地咬着嘴唇上的死皮。
其实他还想问,你出门一整天,做什么去了?不带上我吗?但想了又想,这样好像有得寸进尺的嫌疑,人家堂堂仙尊,肯定有很多正事要做。
两人说话的功夫,晏醉玉已经洗漱完毕,两脚一蹬,雪白云靴被蹬得老远。
他那鞋面绣着栩栩如生的百鸟腾飞,跟他的衣裳一样,打眼看就知道不便宜,贺楼看不得他这样糟蹋贵东西,忍了一下,没忍住,屁颠屁颠把两只好看的云靴捡回来,整齐摆好,还珍重地拍了拍鞋面上的灰尘。
晏醉玉笑倒在床上。
他食指蹭着鼻尖,虚虚遮住快要扬到耳后根的嘴角,“那我明天回来,你再做给我吃。”
其实本也不用耽搁这么久,要怪就怪姓陈的,没事递什么求救信,害得他要一封一封拦截。
贺楼被安排了,但还挺高兴,“好呀,那你早点回来……”
“能点菜吗?我想吃烧花鸭烧乳猪四喜丸子炖乳鸽——”
晏醉玉语速飞快地报菜名,贺楼越听越愣,听到后面,兴致勃勃的小脸耷拉下来,为难得要命,“不,我没有……我没有那么多银子……”
晏醉玉心里要是有个小人,此刻这个小人已经笑疯了。
“我说,贺楼。”晏醉玉按捺着笑意,指腹从贺楼下颌处划过,在细嫩的脸颊上毫不客气地捏起一团软肉,扯了扯。
他笑得有些恶趣味。
“你怎么这么好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