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崔玉书发疯大开杀戒,一连暗杀阁内二十六人,听某些影卫说七大门主除唐筠外,无一幸免。
萧绝曾在雀翎台密室中仔细核对过,发现有两名门主的头颅不在其中。
他虽怀疑过这二人是不是逃脱了,但更倾向于是崔玉书发狂时随意将头颅丢进了山林,毕竟这两人的实力不算强,很难从崔玉书的魔爪下逃出生天。
不过如今看来,他的猜测错了。
这二人不仅活着,而且还敢明目张胆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霎时间,萧绝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他们既知崔玉书动了杀心,为何不趁机远走高飞,反而回来与唐筠结伴同行?
他们知不知道唐筠眼下还在被踏仙阁“通缉”?
这三人今日前来,绝不是只为讨杯喜酒如此简单,他们到底在盘算什么?
更有一点让萧绝想不通。
唐筠至少在上冶城内晃悠了半月之久,且行事不知低调,以踏仙阁的本事,早就该有所行动,绝不会纵容他这么久。
难不成是崔玉书已死之事被发现了,导致踏仙阁阵脚大乱无暇顾及?
不,不会。
崔玉书的尸首被人偷走,说明有人不想这件事被踏仙阁内部人知晓。
萧绝眉头越拧越紧,细想起来,从他拿到画像下山去杀傅少御开始,所经历的种种,细节之处都透着古怪。
“论品箫鉴琴,放眼整个武林,燕前辈若自称第二,那无人敢居第一。”唐筠给了身边一个眼神,继续道:“唐某所赠的这支洞箫颇有来历,年头也不算短,还请您赏在下三分薄面。”
一名门主将锦盒奉上,眼见燕无计浑身戒备,淡然一笑,将盒盖掀开:“并无机关,还请宽心。”
聂娴朝盒中看了一眼,神色微变,再观燕无计,面上也笼了一层惊诧之色。
那是支玉箫,质地不够纯粹,血色丝絮勾于白玉间,像从血泊里打捞起来时未褪尽的红痕。
挂在出音孔下的穗子,也是红色的,不过年岁已久,看起来晦暗不洁。倒是穗子上面的结甚为独特,不似寻常的同心结样式,而是被人手巧地打成飞燕状。
“你从何处得来的?”燕无计沉声问。
“这个嘛,”唐筠摇着折扇走到近前,眨了下眼,轻声问:“前辈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燕无计沉默不答,只拿一双阴沉深邃的眼睛盯着唐筠。
旁人距离太远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聂娴听得一清二楚。
她起身,轻扫了一眼那支玉箫,又看向唐筠:“请唐门主直言不讳。”
眼珠子提溜一转,唐筠收拢折扇,摸摸鼻尖,面带窘色道:“说来惭愧,其实是唐某囊中羞涩,实在买不起多贵重的礼物。只能把阁里的库房翻个底掉,这才找出两件拿得出手的东西。”
说完,他将折扇插到后颈衣领中,吊儿郎当的,朝一旁伸出手。
另一名门主立刻将手中锦盒交给他。
“这个呢,是我们阁主的手笔。”
唐筠拱手将锦盒奉上,燕无计不接,他笑道:“您不收,唐某回去可没法交差呐。”
萧绝心中更是疑惑,唐筠演这一出是做什么?他若不知崔玉书已死,怎还敢打着他的旗号这般嚣张行事?
只听燕无计冷声道:“我与踏仙阁素无往来,尊上的心意,燕某心领了。”
聂娴却道:“打开看看。”
她出身世家,祖父是曾名震武林、备受敬仰的大人物,从某种意义来说,当初燕无计拜入聂家门下,习得一身玄妙乐律之法,和聂娴的帮助有很大关系。
因此她说话,很有底气。
这四个字更是语气强势得不容置疑,整间大殿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唐筠显出几分为难:“这个……还是收下后燕前辈您私下细赏吧。”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聂娴声音转冷,“打开。”
唐筠犹豫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想再劝一句,聂娴却隐现咄咄逼人之意,不由分说将锦盒的盖子掀开了。
里面躺着一幅卷轴。
“既然聂夫人非要一观,那唐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唐筠将卷轴取出,解开上面系着的红绳,微微展开一角,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
他顿了顿,又将画卷起,塞到燕无计怀中:“前辈还是自己来吧,我不过就是来吃杯喜酒,这就告辞。”
说完,他直奔傅少御这桌,嬉皮笑脸地要去拿酒壶,却被傅少御按住小臂。
“别这么小气啦。”
唐筠想换只手,又被萧绝阻止,他“啧”了一声:“这酒我还非喝不可了!”
三人围着一只酒壶互相搏掌,唐筠双拳难敌四手,不由急道:“一杯酒而已,至于吗?”
赤雪笑道:“刚刚不是告诉你了吗?这家人小气得很!”说完,她又扬首看向燕无计,道:“你们还要拦到什么时候?我姐姐脾气好,但我耐心有限。”
燕无计似没听到她这般叫嚣,只盯着手中画卷,神色不虞。
沈仲清和施正平交换一个眼神,相继起身来到主位,但见锦盒中的那支洞箫,也都露出严肃之色。
旁人或许不知,但他们关系密切,一眼就认出了这支玉箫是当年燕无计最为钟爱的东西,那飞燕状的结络和红色流苏,皆出自那个不可说的女人。
这东西怎么会在踏仙阁的库房里?
席间有人坐不住了。
“到底是什么?燕兄不妨打开让大家伙看看。”
“哼,踏仙阁能有什么好东西?”
“燕兄可是与那崔老贼有过恩怨?不然对方也不会专门遣人在这时找不痛快。”
“打开看看吧,在下也十分好奇。”
“小心有诈……”
……
你一言我一语,殿内瞬间嘈杂起来。
燕无计缓慢地将卷轴展开一角,聂娴看到猩红的颜色,瞬间想起当年那个女人的一袭红妆,她面色不善,见不得燕无计这般踌躇的模样,直接夺过卷轴抛向空中。
画卷“唰”的展开,所有人的目光都随之上扬,入眼尽是地狱般的景象。
众人皆倒抽一口凉气。
施奕“噌”的站起,盯着落在地上的画,惊道:“傅大哥,这画是不是……”
“嗯。”
傅少御挥掌砍劈唐筠面额,对方后仰贴地三寸疾速撤后,不小心踢到了画轴一角。
画轴彻底摊开,大幅的暗红色颜料似乎与殿内铺陈的红毯融为一体,更显得触目惊心。
与他们曾在不至峰地宫中看到的凌家夜宴刺杀图,别无二致。
唐筠稳住身形,看了眼脚下,连连摇头。
“不给酒喝就算了,至于动手吗?你主的精心之作,啧啧啧,可惜了……”
“放肆!燕府大喜之日,岂能容你等在这嚣张!”
敖江脾气暴躁地又拍了下桌,那张几案没承受住,在铁掌之下四分五裂。
唐筠佯装无辜:“当真冤枉。方才唐某都提醒过了,这画还是燕前辈私下个人赏鉴比较好,搞成这样我也很为难啊。”
“还敢狡辩!不愧是踏仙阁出来的人,一样的下作无耻。”
“欸?这话唐某着实不爱听,你怎么骂踏仙阁都成,别捎带上我,成吗?”
“你在今天送来这样一幅不吉利的画,是什么意思?不是找骂吗?”
“唐某只是尊奉阁主之命行事,顺便来讨杯酒。至于送画是什么意思,你得去问我们阁主,”唐筠把扇子在手中转了两圈,幽幽看向燕无计,“要么问燕前辈也成。”
此话一出,席间立即安静下来。
都是闯荡多年的老江湖,唐筠的言外之意只稍微一咂摸就都明白了。
打进殿起就一直沉默的施正平,突然在这时开口问道:“你何时与踏仙阁扯上关系的?”
他语气不阴不阳,这声质问更显尖锐。
燕无计答道:“从未谋面。”
旁人听了,虽然仍有疑惑,但眼下正是同仇敌忾之时,也顾不上细问,只凭立场第一时间将矛头齐刷刷指向唐筠。
“姓唐的你有话就直说,少来含沙射影这套!”
“中原武林素来与踏仙阁互不相干,唐门主此番前来挑衅,难道是以为我辈无人吗?”
“破坏了人家的喜事,还有脸自称讨杯酒喝?快滚回蜀中去!”
“……”
一片声讨中,唐筠听到了长剑出鞘的动静。
他折扇一甩,笑眯眯地说:“我这个人呢,脾气特好,你们骂什么我都不生气。不过呢——”话锋一转,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危险的缝,“我平生最恨别人跟我说‘滚’。”
话音未落,折扇已飞脱而出,打着旋儿直奔殿内西南角而去。
让唐筠滚的那人狼狈地向侧旁翻滚两圈,堪堪避过。
见他动了手,其他人纷纷拔剑而出,纵然暂时提不起内力,但还是要作出气势凛然的样子,不能让唐筠瞧出半分破绽,以免对方更加嚣张。
唐筠完全不把众人放在眼里,扇尖露出锋锐骨刺,只冲着刚才让他滚的那人下手。
他招招凌厉,显然动了杀心。
傅少御起身正欲出手,萧绝已飞身而出,寒霜犹如雪中长蛇,带着凛冽寒意直刺唐筠后心。
“休要拦我!”
唐筠脸上已没了笑意,侧踢开萧绝的手腕,又甩出扇子欲割那人喉咙,旁边人赶紧出手,没有内力空有剑招,软绵绵的,丝毫阻碍不了唐筠的攻势。
两大门主见萧绝出手,便也飞身来帮唐筠的忙,燕家的护卫得了主人眼神示意,也加入了战局。
刀光剑影中,赤雪和靛青两位姑娘已悄然不知所踪。
数十回合后,唐筠被逼着退出殿外,他双目赤红,瞪着萧绝:“你怎么总是这般碍事!”
萧绝还未开口,傅少御已追了过来,不由分说上来连拍唐筠数掌。
过招时二人交换几个眼神,唐筠一脸愤恨与不甘,终是收了折扇,假装不敌召人退走。
萧绝满腹困惑,哪能让他真的逃走?
他跃上屋檐,飞身追去,傅少御怕他坏事,叫他一声也快速跟上。
几人前后奔出数里,早已候在城门口的黑袍陡然现身,拦住萧绝的道路。他以黑纱遮面,看不出模样,但功夫极好,萧绝与他交手不过三个回合,便自知不是对手。
遥见唐筠很快逃出视野,萧绝急了,每一招都不顾自身会不会受伤,只攻不守。
那黑袍反而开始放不开手脚,像是不愿让他受伤。
唐筠又逃出很远,直到城门淡成一个黑点,他才停下。
那两名门主脚程不如他,眼下只有他一人站在树下,他面色不快,摇着扇子来回踱步,片刻后,终是气不过飞腿一脚踹向树干。
哗啦啦,落了他一头的花瓣。
“不疼吗?”
背后忽然有人出声。
唐筠身形一顿,咬牙道:“你怎么在这?”
绝影上前从背后拥他入怀,低叹道:“我一直都在。”
唐筠在他怀里转了个身,与他面对面站着。
“疼哭了吗?”绝影一手抱着他,另一手按住他发红的眼角,“下次别踹树了,来打我,行吗?”
唐筠挑了下眉头:“这会儿开始装温柔体贴了?可惜我不吃这套。十年了,绝影,我现在把原话还给你。”
腰间的那只手臂有一瞬的僵硬。
唐筠笑得比哭还难看:“你给我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