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少御并没有立即北上。
他心想,或许萧绝良心发现,会回小酒馆找他。
只是等了一个上午,人没等到,却有几个散侠游士路过,以为他是掌柜的,冲他讨酒喝。
本想把人打发走,但傅少御听他们闲聊提到了踏仙阁,他便做起了临时掌柜,分心偷听了两句。
燕家出事后的这几天,频频有人试图去往不至峰打探消息,一部分是想搞清楚传言中的异瞳杀手是否真的存在;另一部分则是不知从何处听来的不至峰有暗宫藏宝的消息,想借此机会来一探虚实。
武林正道本就视踏仙阁为魔教,这么多年的相安无事,无非是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借口进行发难。
可眼下不同了。
燕星寒之死,是个绝佳的理由。
不管封彦所说的“双目异色”之人是真是假,只要和踏仙阁扯上关系,就已足够。
至于真凶究竟是谁,除了燕家人,又有谁会当真关心?
这么多年来,风平浪静得像陷入一场漫长凛冬季的江湖,终于露出了细微裂痕。
冰面之下,暗流涌动,各怀鬼胎。
看这情形,萧绝的身份一旦暴露,只怕武林会拿他祭旗,征讨踏仙阁。
傅少御心中多了几分计较。
待到午时过后,战战兢兢的老板溜回来看了一眼。
远远瞧见自家铺子还在,不禁松了口气。待他走近些,竟发现昨夜的一位大爷正立于柜台后与人细算酒钱,眼睛登时睁得溜圆。
怎么还做起生意来了呢?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傅少御瞄了眼角落里那两张拼在一起的长桌,想起昨夜激烈又缠绵的种种,他沉肃着一张脸,把铺子从老板手里盘了下来。
出的价钱远高于所值,老板自然喜上眉梢,美滋滋地揣着银票回家打算做些别的小生意。
傅大侠枯坐在这间空荡荡的小酒馆门口,突然想到一句话特别适合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
一直等到金乌西沉,也再没见到半个人影。
傅少御暗自发誓,等萧绝回来,他一定要好好教训下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左右睡不着觉,他上马先回了趟上冶,今日燕星寒下葬,挂着白幡的府邸笼着一层惨云愁雾,除了隐隐的哭声,倒也没见异常。
萧绝也没来此处。
那他到底做什么去了?
傅少御左思右想,也没想出个究竟。
他纵马北上,但未疾行。离外公的寿诞还有近半个月的光景,他时间还算充裕,一路走走停停,打探萧绝的消息。
在第四天时,他终于收到了回音。
是绝影的飞书。
打开一看,上书八个大字:踏仙除患,未见其踪。
满心期待瞬间落空,傅少御这辈子从未如此沮丧过。饶是他向来进退有度,端正自持,此刻却无法自控拔剑出鞘,旁侧一棵大树竟被拦腰斩断。
碗口大的截面,整齐平滑,可见其剑术精妙。
轰然倒下的大树,砸起一片灰尘,惊了正在吃草休息的马儿。
它长嘶一声,扬起前蹄调转马头,将松散栓在树干上的结挣开,慌乱地往林中奔去。
傅少御平日最宝贝这匹马,今天瞧着它这般模样,不禁也生出几分厌烦,耐着性子去追,却转瞬失了踪迹。
在林子里转悠许久,傅少御干脆不找了,反正过会儿自会回来,他抱着剑靠在一棵树下独自生闷气。
忽然耳朵轻微动了一下。
他运起内力侧耳细听,反复确认,没有听错。
是刀剑相交之音。
傅少御循声追去,待声音听得更真切些,辨出约有六七个人。
他加快脚步,绕过两道弯,便见刀光剑影中,有一玄衣人正被围困在剑阵中,看背影,傅少御心中一紧,立刻拔剑相助。
那几人功夫不高,傅少御剑气扫来,便自知不是对手,抵挡两下后慌忙退走。
傅少御急转过身,再看到那人陌生的脸后,心情又一落千丈。
只是又隐约觉得有几分不对。
“感谢这位少侠相助。”那人收剑抱拳,单眼下垂不与傅少御对视,模样极为谦恭。
傅少御犹豫片刻,道:“虽有唐突,但傅某还是要问一句,阁下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那人左眼被一白色布条遮住,大概是因方才缠斗甚为激烈,布条上见了血色。
“原是在下无能。”
那人苦笑一声,席地而坐,将缠在脑后的结解开,露出了那只受伤的眼睛。
傅少御眸色沉了一瞬。
本是眼球的地方,空洞洞的瘪了下去,鲜血从里面渗出来,有几分恐怖。
傅少御上前帮他处理伤口,便听那人把这几天噩梦般的经历说了个大概。
他自恃功夫不错,立志在江湖闯荡出一番天地。近日燕家出事已传遍江湖,他认为踏仙阁行事实在嚣张跋扈,便和许多人一样,想去趟不至峰打探消息。
途中偶遇一个戴着眼罩的男子,他想到异瞳这一点,当即便留意了一下,悄悄跟上。
傅少御问:“他长什么样?”
“很……俊,皮肤白无血色,像是长久不见太阳的人。”那人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没当着恩人的面说出有损涵养的话。
“你在何处遇见他的?他当时去做什么?”傅少御笃定他遇见的就是萧绝。
“在断龙山附近,”那人道,“我一路跟着他往北方来,我很确定他、他就是踏仙阁那个神秘杀手!我那天窥到他洗脸时摘了眼罩,传言确实没错!”
傅少御的手微微一顿,险些戳到那人的伤处。
“他实在阴险卑鄙,原来一早便知我在跟踪他,只不过前两日他大概有伤在身,无绝对的把握胜我,就佯作不知,一路引我到了处荒郊野外,才凶相毕露。”
回忆起眼睛被挖的种种,钻心之痛仿佛重演,那人一时激动,刚刚止住血的眼睛又冒出血来。
傅少御一点都不想给他包扎了。
他满心都是他刚才说的那句“有伤在身”。
萧绝受伤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会受伤的?又伤到了哪里?严不严重?为何迟迟没有他的消息?
一连串的疑惑冒上心头。
傅少御挑了个不算太惹人怀疑的问题:“他为何要伤你眼睛?”
“对我如此有兴趣,不如你便来成为我。”
萧绝话音未落,剑芒一闪,便轻轻松松剜了他的一只左眼。
“现在江湖都在追缉此人,他伤我眼睛,又放消息出去,自是想让我成为他的替罪羊。”那人长叹一声,靠在树干上摇了摇头,“这招阴损,但确实有用。方才少侠也看到那番情形了,都是一群自诩聪明的正义之辈要来替天行道的。”
傅少御知他无辜,但此刻却也没心情多加安慰。
“那萧……那伤你之人呢?你有没有看到他的去向?”
“他夺我一只眼睛,污我声誉,我自是想找他报仇。”那人又叹口气,“只恨在下无能,今晨追到此处,便彻底失了他的踪迹。”
傅少御的心咯噔一下。
他就在附近!
见他急切欲走,那人以为他是要去寻萧绝麻烦,立刻拽住傅少御的衣袍下摆,恳切提醒道:“少侠切勿冲动,那贼人使的一手好诡计,千万别被他虚弱的假象欺骗,少侠独自去寻只怕要吃亏。在下可以……”
“多谢提醒,阁下好好养伤,傅某先行一步。”
傅少御不愿耽搁时间,当下将两根手指放入口中,一声嘹亮哨响,将奔走的坐骑重新召回身边。
萧绝可能受伤了,他要立刻赶去他身边,看看他好不好。
前方二十里就是一座小镇,再向北去,就是沛都了。
他进了小镇,将所有客栈驿站都找了一遍,又挨着街道找人打听,可得到的消息纷乱繁杂,虚虚实实,摸不着头绪。
傅少御寻到半夜,无果。
他饥肠辘辘,这才想起今天还未进餐。
随意寻了个小摊,要了碗阳春面,他却没什么胃口,囫囵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结账走人。
天色已深,大街上已没几个行人。夜空并不晴朗,仰头能见黑云压顶,很快就会有一场大雨。
傅少御打算随便找个客栈住下,明天再仔细找找,不行他就直奔沛都去等人。
乌云遮去幽微月光,漆黑夜色中,他经过一处暗巷时,顿住了脚步。
巷中有人。
傅少御立刻转了方向,往巷子里走,只听得一阵阵低沉的粗喘,带着嘶哑的呜咽声,他加快了脚步,走过去发现有两人躺在血泊中。
他赶忙矮身查看情况,凑得近了,才发现这两人竟是白日里围攻那个替罪羔羊的。
其中一人被一剑封喉,已经没救了。
另外一个奄奄一息,也发不出声响,只能急促喘着气,抬起颤巍巍的手指了下巷子的另一端出口。
傅少御立刻追了上去。
头顶隐隐传来闷雷声,他耳力再好,也无法在此刻发挥半分长处。
幸好地上似有滴落血迹,他躬身循着那些红痕一路追出去,赶在落雨前,追到了另一条窄巷。
——有人正在搏斗。
傅少御心如擂鼓,奔入巷中,正巧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短暂的一瞬亮光,让他看清了被三人围攻之人的脸。
那张让他又爱又恨的脸。
月华出鞘,不出五招,那三人皆已倒地不起。
萧绝转身欲逃,便听身后男人的声音比头顶闷雷还要富有压迫感:“你跑一个试试?”
萧绝顿住不动了。
耳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暗做几个深呼吸放缓气息,再转身时,沾着血迹的脸上已一派勾人的笑意。
“不是约好沛都见吗,御哥?”
傅少御已走到近前,不甚温柔地把他推后一步,萧绝的后背重重撞到巷壁上,咬着牙才没能发出一声闷哼。
“谁跟你约好的?”
傅少御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陷在自己的注视中无法逃避。
又一道闪电劈下,将萧绝的脸照得惨白。
“你有没有良心?跑了这几天,知道我是怎么过得吗?”
傅少御欺身过去,把萧绝挤在墙上不得动弹,生着一层薄茧的指腹给他擦掉血污,把脸颊搓出红痕依旧不肯停下。
萧绝微微蹙眉,叫了他一声“御哥”,紧接着身体一轻,他被傅少御拦腰扛在了肩上。
小腹被硌得生疼,萧绝头朝下悬在他身上,小声地求饶,“放我下来行吗?御哥你别气了。”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服软,但傅少御不买账,狠狠扇了他的屁股一巴掌,“闭嘴。”
傅少御扛着他去了最近的一家客栈,店小二被他气势汹汹的模样吓得愣住了,惯常的那句“打尖还是住店”卡在喉咙,傅少御大手一挥,把张银票拍在他怀里,便径直扛着人上楼。
萧绝被扔到床上,傅少御紧跟着压了上来,要脱他衣服。
萧绝紧紧按着衣襟不肯松手,眼神有几分闪躲,“今天不行。”
傅少御被气笑了,拍拍他的手掌,道:“我看看你受伤没有,不做别的。”
萧绝仍不肯松手,语气变得强硬:“没受伤,你别看了。”
傅少御脸颊上的笑,渐渐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