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无人,赤雪翻窗进了屋子。
屋内桌椅还算整齐,桌上烛台翻倒,将熄未熄,幽幽跳动着暗黄色的光,蜡油滴滴答答落在桌面上,凝固成了一小滩。
看情况,这老匹夫是遭遇了一场悄无声息的高效刺杀。
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刺倒在地。
她拿鼻子仔细嗅了嗅,没闻到什么奇怪的香气,那凶手是怎么在不利用迷香的情况下,顺利进入屋内而不引起施正平注意,并且一击将其放倒的呢?
“嘁,姐姐说你是中原有名的高手,原来也不过如此嘛。”
赤雪踢了下瘫在血泊中的人,忽听见一声极轻的闷哼,她眯了眯眼,矮身探了下施正平的鼻息,气若游丝,竟然还活着。
她蹲在那儿,单手托腮一脸天真地嘟囔:“我是该给你再扎两刀呢还是救你?公子只说让我把人盯紧了,也没定规矩你是死是活啊。”
正犯愁间,窗外忽传来一阵轻微的动静,赤雪纵身跃上房梁,过了片刻,有人翻窗而入。
那人一身黑衣遮面,落地无声,绕过桌子才发现倒在地上的人,显然他也没料到如此,身形稍顿,随即警惕地抬眼朝房梁看来,与赤雪的视线撞个正着。
“晚上好啊。”
赤雪咧嘴一笑,冲他挥挥手,诡异铃音乍响,几支飞镖破空袭来。
黑衣人快速闪避,铮铮几声响将飞镖打落,屏息凝神,不受铃声蛊惑。
赤雪跃下房梁与那人缠斗在一处,桌椅翻倒砸在奄奄一息的施正平身上,若不是练武之人体魄强健根基扎实,只怕这下就要一命呜呼了。
施正平发出的微弱声响让黑衣人愣了下,赤雪趁机出手,一把扯下了他的面纱,她也愣了。
“你、你不是……”姑娘的脸倏然红了,收了蛊铃退后两步,规规矩矩叫了声“萧公子”。
萧绝凛然:“你认识我?”
“啊,”赤雪点点头,“在燕家喜宴上见过的呀,你当时和我们傅……福抚赴宴的嘛,”险些说漏嘴,她暗自吐了吐舌头,小心赔笑:“我就记住你啦。”
萧绝不作深究,他深夜偷偷潜来,时间不多,还是尽快办好正事回去,以免傅少御担心。
他来到施正平面前,挥剑欲刺,赤雪大叫一声“别”,飞扑过来拦下他的剑。
萧绝有些意外:“伤他的人不是你?”
赤雪大呼冤枉:“我来时就已经这样了!但你现在还不能杀他!”
到底是公子交代要看紧的人,若真的死了,耽误大事,她可担不起罪责。
“为何不能杀?”萧绝冷笑一声,他连生母义父都能杀得,这世上还能有他不能杀之人吗?
赤雪支支吾吾的:“我……我同他还有些恩怨未了,反正你现在不能杀他!”
呵,她以为自己算什么?
萧绝懒得与她多费口舌,见她百般阻挠不肯退让,干脆就想连她一并杀了。
手腕一翻,寒霜似卷雷霆万钧奔袭直刺赤雪心口,步步紧逼,每每见赤雪欲摇动指间蛊铃,软剑便如魅影绞缠过去,赤雪暗道不妙,很快就被逼到墙角。
一道凌厉剑芒闪过,她不禁惊呼出声紧闭美目,可怜自己不过花样年华,就要这样折在公子夫人手中,实在委屈。
想象中的疼痛迟迟未到,耳畔传来两剑交刃之声,她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惊喜唤声“姐姐”。
原来靛青怕她顽劣偷溜回府,便去她房中查看,果然没人。她一路循迹追来,险些晚了。
“这位公子,今夜无论你与这人或者小妹有何纠葛,靛青虽技不如人,却要斗胆拦一拦公子。”靛青将赤雪护在身后,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窗外,“此间动静不小,还请公子三思后行。”
萧绝不听,他今夜定要取施正平性命。
他反手挥剑刺向施正平的喉咙,靛青、赤雪两姐妹同时出招,一个用剑,一个用鞭和铃铛,左右牵制,让萧绝一时间无法脱身。
楼下有人听到动静觉得不寻常,差店小二上来查看,三人缠斗着破窗而出,一路打上屋顶。
没多久,绝影倏然现身,萧绝心头一跳,怕是傅少御发现他私自出府差他来寻人,他暗暗蹙眉,心想今夜实在不顺利,杀个人而已,竟接二连三遇见绊脚石。
到底是怕傅少御多心,他收剑遁走,快速回了傅府。
绝影佯装和姐妹花对了两招,待萧绝走远,他才收掌问:“怎么回事?”
赤雪简单把事情说了一遍,三人回了客栈,施正平已因失血过多昏死过去,脉搏快要探不到了。
“公子对此人是如何打算的?”靛青问,如果没有救的必要,她们自然也就不用管了。
绝影封了施正平的周身大穴,将人侧翻过去,发现他后背左肩胛骨处被人砍了一刀,伤口不浅,还在向外渗血,照这情形下去,只怕撑不过半个时辰。
他沉思片刻,还是先行帮他止血。
“先救着,我回去问过公子再看如何处置。”
绝影一路都觉得事有蹊跷,施正平好歹是自创一派的武林前辈,纵然性子古怪了些,说话总是刻薄,但也不至于会招来杀身之祸?
那后心上的伤口,干净利落,偷袭之人武功高强绝不会在施正平之下。
而放眼整个武林,符合这个条件的,又有几人呢?
他揣着这些线索打算全部禀报傅少御,哪成想回了公子的别院,刚行到廊下就听到几声清脆的巴掌声,他身形一顿,侧耳静听,又有压抑的喘息从窗户缝里飘逸出来。
耳根子唰地红了。
他默默走远了些,想着等公子完事了再说,可这一等,就等到了天亮。
破晓时分,傅少御披了件长衫推门而出,见绝影靠在月亮拱门下睡着了,他过去把人拍醒,问:“怎么睡在外面了?”
天光微亮,落在他敞开的衣领下,几处暧昧的红痕若隐若现,绝影慌忙挪开眼,呐呐道:“施正平遭人暗害,想问公子如何处置。”
“嗯?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绝影站直身体,道:“萧公子应该也是去杀他,被人抢先了一步。”
傅少御点点头:“死了没?”
“吊着口气,”绝影想了想,补充道,“不知现下死了没。”
“哦,”傅少御去了后院小厨房,他挑挑眉:“你也饿了?”
绝影噎了一下,才道:“属下还在等公子吩咐,如何处置施正平?”
傅少御挽起袖口拿了个碗,掀开锅盖,一脚踩在灶台上,用大勺往碗里舀粥。米粥刚刚煮好,灶台下还有火煨着,锅盖掀开的一瞬,他被热气熏了一脸,没看清,勺里的热粥就往手上倒了大半,烫得他直抽气。
绝影叹口气,走过来说:“我来吧。”
“不用,他要知道是旁人舀的,要发脾气。”傅少御哆嗦着又往碗里盛了半勺,努努嘴:“把锅盖盖上。”
他端着满满的一碗米粥,僵硬地往回走,绝影看得提心吊胆又觉得几分好笑,两人一路护送着这碗粥回了小院,傅少御才说了一句:“既然没死,就带回去养着吧,把人看好了,也不要苛待。”
语气很随意,丝毫不见往日对这位武林前辈的一丁点敬重。
施正平还没有萧绝要喝的一碗粥重要。
绝影领命,要去找靛青时又被傅少御叫住,“公子还有何吩咐?”
“等今日陪外公过了寿辰,你就去把唐筠带回来。”傅少御说。
绝影一怔:“可踏仙阁那边……”
“踏仙阁少了他也无妨,可你不行,”傅少御端着粥放到鼻下闻了闻,一股淡淡的谷物香气让人食指大动,他对绝影笑了笑,“把人带回来后,记得学我殷勤点儿。”
绝影:“……”
萧绝趴在榻上,黑发散落地铺在光裸的后背上,听到房门开合的动静也恹恹地没有动弹,傅少御掀开被褥,往那两瓣被扇红的屁股蛋上揉了揉,然后把人捞起带进怀里,一口口把粥喂他吃完。
“还气呢?”傅少御从后面扣住萧绝的下巴,俯首在他唇上亲了亲。
萧绝摇摇头,他被折腾了一夜,现下困顿不已,根本无暇去想施正平的死活,他现在只想窝在傅少御怀里好好睡一会儿,“待会儿还要给外公贺寿,让我歇歇。”
傅少御不再吵他,抱着他和衣而卧,两人又睡了一个时辰,然后洗漱穿戴好,携手去给傅战风贺寿。
两人跪在厅堂内,先后敬茶,萧绝耳廓有些红,他总觉得这与拜堂成亲没有什么差别。
傅战风笑呵呵地接了茶,让两位乖孙伴他左右落座,今日寿宴办得极其家常,加上巫山云、绝影只有他们五个围坐一桌,吃饭聊天。
中途绝影去了一趟后院的窄巷,赤雪可怜巴巴地蹲在那画圈圈,见他出来,一双凤眼竟隐泛泪光:“影哥哥,你吃饱啦?”
绝影无奈,从怀里掏出几个红色布袋,放进赤雪手中。
“这是?”
“外公惦记着,跟往年一样送你的。”
赤雪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有几张银票,外加两个木蜻蜓,是傅战风亲手做的,也是她最喜欢的玩意儿。一张委屈巴巴的小脸上立刻乌云散尽,露出笑意:“外公果然疼我。”
“我的呢?”巷口传来脚步声,几个起落,黑袍已落于赤雪身侧,要去抢她怀里的袋子,“快看外公今年给我多少钱!”
“不给不给,这都是我的!”赤雪拔腿就跑,转瞬就溜得没影了。
黑袍也不追她,他风尘仆仆,对绝影笑了笑:“真羡慕你,我们这群人被迫流落街头,数你日子过得最滋润。”
绝影把他明日要启程去蜀中的事说了,“公子这边,就交给大哥了。”
“客气什么?”黑袍拍拍他的肩膀,手顺势在他胸前摊开,勾了勾手指:“上次欠的一百两,该还了。”
绝影嘴角一抽,把人拍开,头也不回地把门摔在了黑袍的脸上。
回了大厅时,厅中没人,地上却有一滩鲜红血迹,绝影心头一跳,慌忙去了偏阁,就见萧绝躺在榻上虚阖着眼,嘴角还挂着一丝鲜红。
“外公,抱歉。”他声音有点颤抖,不知是不是疼的。
傅战风束手站在一旁,低声道:“傻孩子,先别说话,养神。”
“姑姑……”傅少御急切地看着在给萧绝号脉的巫山云,又不敢再继续多说打扰她,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巫山云检查了下萧绝的眼瞳和舌苔,松了口气:“没事了。”
“什么?”傅少御以为自己听错了。
“呕血鲜红无乌色,脉象平稳,毒素已清。”巫山云的声音有点飘忽,“你不会失去他了。”
傅少御和萧绝俱是怔愣片刻,而后如重获新生,紧拥在一块,悬在胸口多日的巨石终于落了地。
傅战风也露出喜色,跑去院子里亲自放了几挂鞭炮庆贺,“今天是双喜临门呐!”
为讨外公欢心,昨天萧绝偷溜出门去找施正平前,先去了趟城外,把那头因为刺杀而弃在外面的骆驼找了回来,献给了傅战风,老爷子连连称好,愣是骑着骆驼在小花园里溜了两圈。
可怜花圃里精心栽培的各样花草被踩得七零八落,要知道这些都是适宜在中原栽种的植物,为了让它们在塞北成活,园丁费了不少心血。
一朝全毁了,可没人敢吭声。
没办法,谁让老爷子高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