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度启步,自顾走向园外。
从始至终,都没递给画匠一个眼神。
凤须玉一颗小心脏仍是砰砰的,脑子也仍在发懵,整体的反应都慢下来半拍。
也因此,凤须玉在寸度的身后,看到了明显凹陷的墙面,以及蜷缩在正下方的画匠。
画匠此刻已不是那般鬼魅模样,利爪尽数折断,鲜红的血迹缀在灰白的皮肤与灰白的衣服,只露一双哭泣的眼睛,畏惧望向寸度离开的方向。
像是一只受了伤的流浪猫。
凤须玉不自觉上前半步,不待脚步切实落下,又瞬间回神收起,转身去追寸度的脚步。
寸度已是行至拱门之外,凤须玉小跑几步追上去,身体整个离开拱门的前一刻,园中幽幽传来了几声怨。
“我没有错,错的不是我,不是我……”
低低的怨声掺杂在愈显分明的哭泣中,似是喃喃自语,却是格外渗人。
凤须玉离开了小园范围。
渗人的哭泣却好似仍萦绕在他的耳边,凤须玉不由得紧紧追上寸度的脚步,紧了紧小红斗篷。
又是沉默走了一阵,一大一小两人走过锦鲤所在的小潭,距离殷勤殿大门愈发近了,寸度突然开口道:“怕了?”
凤须玉没有应声,一双眼睛怔怔盯在寸度靴上的暗纹。
寸度也没再说些什么,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殷勤殿,走上了隔开与寝宫的那道围栏,热烈的阳光瞬间就洒了下来,晴好也明媚。
凤须玉一下子被阳光刺到,下意识眯了眯眼。
而后,凤须玉终于开口道:“仙祖大人,狱人究竟是什么?”
寸度微微侧首,视线向他落了落,复又抬起,道:“作恶之人。”
凤须玉眨了眨眼,又问道:“十恶不赦?”
寸度肯定道:“十恶不赦。”
凤须玉抬头看向寸度,寸度耳上那条和他一模一样的红穗耳坠正随着寸度的步伐微微晃动,他觉得寸度是认真的。
“仙祖大人将他们关起来,是为了什么?教化吗?”
寸度否认了这一说法,“是罚。”
所以狱人众多,却皆化独而牢,千百年来不闻外界声响。
也剥夺姓名,剥夺修为,亦或一并剥夺记忆,只留浑浑噩噩一副躯壳,永世不得离开。
寸度又道:“怕吗?”
凤须玉摇了摇头。
其实,凤须玉也不是很能理解这样的惩罚究竟意味着什么,在穿书之前,他也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人类。
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顶多活上百来岁。
那个世界的人类也都是如此。
所以对于殷勤殿里已经被关了几百几千年的狱人,凤须玉并没有一个很明晰的概念。
但锦鲤说,他所知道的关于魔的传说,都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传说中的成魔者大都称王称霸,他们以大肆破坏为乐,把屠戮凡人当做游戏,身负众多性命与恶劣的事件,令人闻风丧胆。
却不知为何,一个个尽是突然销匿在历史中。
锦鲤也曾对此嗤之以鼻,信誓旦旦想要成为修仙界永不苏醒的噩梦,并且自信于自己绝对有那样的能力。
然而城池将倾的前一刻,寸度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瞬间里,胆丧魂飞,锦鲤再无法动弹分毫。
锦鲤这才明白,不是那漫长的岁月里不曾出现过传说中的魔神,而是在他们成为传说之前,就已被抓起,剥去了姓名。
而后,寸度就将他们放在久住的寝宫之后,任由恐惧占据他们灵魂的大半。
这便是锦鲤向他诉说的全部。
虽然锦鲤没有明说,可凤须玉看过的许多书里,尤其是修仙世界中,剥夺一个人的姓名,本身就是极为严厉的惩罚,无异于撕扯掉他们一半的灵魂。
寸度从始至终惩罚的,皆是狱人的灵魂。
所以尽管凤须玉没能完全理解,但他却是打心底里认为,该害怕的是试图作恶的魔,不是他。
也在这时,凤须玉恍然意识到什么,问道:“所以不是‘殷勤殿’,而是‘阴寝殿’吗?”
寸度应说:“是。”
又道:“还去吗?”
凤须玉愣住了。
他确实从没想过“殷勤殿”居然是他的误听,而且寸度也未曾纠正过他。
只是从误听看来,大概率会觉得那是一个还不错的地方。
要知道凤须玉最开始还以为那里是寸度的后花园,没想到这仙宫中唯一一处拥有着牌匾的宫殿,竟是寸度精心打造的监牢。
倒是确实特殊。
特殊到还发生了画匠这档子事。
但除了像画匠那般一旦提及便出手伤人毫无悔改的,尚还有锦鲤这样坦然接受现状的,这让凤须玉一时间心情很是复杂。
凤须玉犹豫许久,他抬起头,看向身前缓步而行的寸度。
书中“狱人”二字都没有出现过几次,更不要说有提到这整座的阴寝殿。
而跟随着主角受计商的视角,凤须玉所看到的书中世界里,尽管有人心叵测,有反派林立。
但也确实如锦鲤所说,只有魔谷裂隙中尚还有“魔”的存在。
而那魔谷裂隙,本就是分隔魔与人的巨大结界,对于两边来说,想要穿过裂隙都几乎是不可能的。
世人对世间无魔习以为常。
却无一人提及阴寝殿。
无人知道阴寝殿。
凤须玉好像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但最终,他还是点下了头,“去。”
寸度唯一颔首,似乎也并不很是意外,却道:“既如此,娇娇,你被禁足了。”
凤须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啊?”
——
凤须玉真被禁足了。
每日只能在寝宫里干巴巴啃书习字,或是抱一枚点心坐在窗台,望着窗外一天天逐渐凋谢的花朵,以及一天天枝叶繁茂的树梢。
也试图拉拢顾思顾想说几句话,问得多了,顾想尚还肯接他几句话茬,那个日日为他梳头的顾思却是从未应声。
时间久了,凤须玉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当真听过顾思开口。
如果日子当真像这样一天天还算充实的度过,凤须玉也不会觉得这次的禁足难捱。
问题的关键是,他的一天绝不仅仅是这些。
自禁足那天起,寸度每日里都要问他一声是否已经找回了预言能力。
每每至此,凤须玉都会极度心虚。
更不要说寸度说要禁足他的那日,时隔半个多月,寸度突兀就提起了预言的事。
天知道那一瞬间里,凤须玉的一颗心是多么的咯噔。
也没想到这一咯噔,就咯噔了新的半个月。
凤须玉本还想着问问寸度为什么要禁足他,可“预言”二字落在他的耳边时,凤须玉就知道,用不着问了。
总归是与预言一事有关。
是啊,他都二次化形出人形了,却还是没法做出预言。
寸度大抵是觉得预言能力其实就在他的身上,只是需要一个觉醒的契机。
因着画匠的事,可能也让寸度觉得生死一瞬应该不是这个契机。
所以才有了这次禁足。
然后凤须玉才知道,寝宫里那好些除了几个摆件再无其他的房间,究竟是什么用途。
好比那个可以让他在狂风中飘一整天的宝珠,好比那个可以让他在湍流中泡一整天的茶杯,好比那个可以让他在流沙中挣扎一整天的石狮子,诸如此类。
凤须玉每每刚进去还能扑腾两下,不一会儿就力竭,放任自己的小身体随着各种波浪翻滚,直到寸度把被甩得晕乎乎的他捞起。
就像这样,把那些有可能成为他“找回”预言能力的契机一个又一个的排除掉。
事实果真如此吗?
未必。
这一切不过是以凤须玉的视角出发,所有的全部都是建立在凤须玉的猜想之上。
凤须玉始终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预言能力,又因着寸度问出“预言”二字的心虚,始终没能开口问向寸度做这些事情是为了什么。
便也没能从寸度那里听到回答。
而撇除掉凤须玉的部分,将视角落足于真正做出这些事的寸度,就会发现情况大有不同。
凤须玉这些天里前往的每一个房间,不管是悬在空中,还是溺在水里,亦或浮于沙海,都不是为了寻找那一个原本就不存在的契机。
寸度在试图给予那个拇指大的小人儿一点儿锻炼。
受困于那迷你的身体,走过相同的一段距离,对于常人来说轻而易举,对于那个小人儿来说却是要累得大口喘气。
虽然不排除小人儿的体力确实废物这一点,只是从结果来看,小人儿也实在是过于废物了点。
没有哪一项能坚持超过一刻钟的。
将其捞出来缓上一时再丢进去,能够坚持的时间便是当即骤减,甚至连上一次的一半都没有。
不得已,寸度才每日对凤须玉进行锻炼的场所进行更换,试图找到小人儿能够勉强适应的场所。
只是一天天下来,原还肯扑腾扑腾的小人儿,变得愈发消极起来。
寸度将其往屋子里一丢,小人儿便飞快调整了身形,放任自己飘荡其中。
寸度的眸色愈发阴沉,却也并没有因此产生更多的不悦。
虽然与料想不同,但小人儿能够在房间中保持清醒的时间变长了。
尽管没能切实锻炼到体力,小人儿却是自行发展出了极高的适应力。
寸度便也只好将其当做了成果。
直到又是半个月过去,凤须玉已不仅能在那些房间中保持几乎全天的清醒,还能拿一本寸度特制的迷你尺寸书卷,边飘边看了。
这天,凤须玉在飘荡中看完了手中的书卷,将其合起向窗外看去。
夕阳已是深深的红紫色,距离天黑不剩多久了。
漂亮的余晖透过窗洒进许多,正浅浅映在凤须玉雪白的发,镀上了一层红边。
雪睫起落,金色的眼瞳光影扑闪。
片刻,凤须玉转目看一眼门口,那里尚没有一个人在。
不过往日里,寸度会在天幕将黑的时候过来接他。
距离天黑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凤须玉却已是感到了无聊。
想了想,凤须玉还是调整身形向着门口扑腾了过去。
尽管对房间里的各种浪有所适应,可也仍是仅限于以最少的力量保持长久的平稳。
像这样扑腾过来的力气倒是一点儿没增加,短短一段路也是扑腾了十几分钟。
凤须玉喘一口气,再伸出小手抓着门框,一点点将自己挪到了地面。
而后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回到寝室时,寸度正要启步前去接他,见着乱糟糟一头雪发的小人儿夹着书卷出现在他面前时,不自觉微挑了眉尖。
小人儿圆圆的金色大眼睛直勾勾看向寸度,呼吸中仍带几分喘息道:“仙祖大人,我回来了。”
寸度唯一颔首,突然道:“明日,禁足便结束罢。”
凤须玉懵懵点了点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惊喜道:“真的?”
寸度回道:“真的。”
得到肯定的一瞬,凤须玉差点没当场蹦起来,欢欢喜喜回到宝盒,又是欢欢喜喜闭上了眼睛。
可第二天,凤须玉欢欢喜喜睁开眼时,却是发现了不对劲。
他好像,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脚了。
这并不是手脚麻痹的那种毫无知觉,而是手脚彻底消失不见的微妙感觉。
凤须玉想喊寸度,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能一动不动躺在宝盒里。
宝盒的盖子是闭合状态,根本没法判断现在的时间,凤须玉便只能盼望着天已经亮了,盼望着寸度赶快起床,然后赶快发现他的不对。
终于,度秒如年的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寸度打开了盒盖。
晨光登时落入宝盒,和着宝盒内饰的珠宝,折射出晶亮的光芒。
光芒洒在凤须玉的身上,却只见一颗圆润饱满的蛋安稳躺在宝盒中央。
没有手脚,没有五官,是蛋最为原初的模样。
晨光中的寸度似是愣了一瞬。
凤须玉眼巴巴望了许久终于等来寸度,也没能察觉到寸度的不对,激动间猛地一个挣扎,宝盒中的白团子便以微不可见的幅度抖了一下。
似乎在那一刻里,数不清“救救”“救救”如同泉水般哗就涌满了整个宝盒,甚至朝着寸度的指节蔓延。
寸度的眸色变得复杂,下一刻,寸度抽手离开了宝盒。
宝盒重又盖起,内里登时便陷入了黑暗。
凤须玉愣了愣,心说该不会是这就去想办法了吧。
话说,就算是去想办法,也可以先把他拿出来的嘛。
然而,凤须玉巴巴望着的盒盖,一直没有再次打开。
凤须玉体感过去了很久,久到他都忍不住再睡了一觉。
可当他再次醒来,依然是那个漆黑的宝盒。
寸度也依然不知去向。
凤须玉:???
蛋明白了。
蛋受不了这委屈,蛋要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