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漓江畔月半山的白氏是顶了天富贵。
世代是皇商,又有宗室贵女下嫁,一手拿着天下金财,一手是天潢贵胄,不说扬州,便是去京城也是颇有脸面。
奈何本家人丁稀薄,几代下来竟只剩白夏一名男丁。
大约是做了孽。
白衍凭借一张胜比潘安的脸,和一张死人都能说活的嘴,竟是让四公主的嫡女动了心,寻死觅活要跟着白衍来扬州,当年死活是劝不住,不撞南墙不回头。
这可是郡主,响当当的宗女,说得不好听,要是皇室没了人,是可以继承天子之权的,竟是这么没眼力的嫁给一名下等的商人。
虽是皇商,也是商。
来了扬州水土不服,一直是病恹恹的,没两年生下了白夏。
但郡主还没出月子,白衍便与云州一名商贾志女好上了。
那是正是皇家夺嫡之时,四公主的胞兄二皇子落败,不仅被杀了头,儿子女儿也没活路,本来四公主也该是没被残暴的哥哥除了后患的,奈何四公主清清白白,也和众多皇兄交好,便保住了身家,只是娶的驸马不久便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四公主在一天寒夜里殉了情。
郡主刚刚丧母,又是才生下白夏,那情真意切的夫君突然就纳了贵妾,全然没了以往的情分,如此怒急攻心,染上了大病,不久便是去了。
白家的嫡子不满周岁便是丧了母,也许是生来贵气,在商贾之家养不了这尊大佛,同他母亲一样的,常年是生着病,哭倒是不哭,却是病得厉害,白衍好几回以为白夏要夭折了,没想到这么磕磕碰碰竟是挺了过来。
白衍对这个嫡子很是看重,云州的柳氏肚子可真是不争气,几胎下来不仅没有男丁,连生下的女儿也很快就夭折了。
外边的闲言碎语都快传疯了,都说是郡主的冤魂怨气横生、阴魂不散,都是柳氏这个狐狸精害得大夫人怒急攻心枉死在这府中,害得白家的子孙也没个好过。
白衍年轻时一点也不信邪,这几年渐渐是信了,总是三更半夜被噩梦惊醒,吓得浑身是冷汗。
梦里都是天真的郡主殿下少女时期如何和自己亲热,到恍然间便只见她雪白的腕子无力垂落。
因外面那个闲言碎语,他渐渐的对柳氏也不待见了,又往外头纳了几名妾氏。
都是些年轻貌美的女子,看起来是健健康康的,但是跟了白衍几年,终究没能生下孩子。
从前柳氏的肚子好歹是生出了几名子女,虽说是夭折了,但也是能怀,可新纳的妾,连怀上的迹象都没有。
柳氏终于是尝到了大夫人的苦头,她怨来怨去,把大夫人的鬼魂恨得死死的,最终是把气撒在白夏身上,好几次试探着说:“老爷,妾身没什么见识,在云州听过有个诡事,说是有些孩子太过聪慧,会吸掉家族里其他孩子的生气和气运………”
白衍听罢大怒:“你果真是见识少,这是什么鬼话连篇,当初要不是你勾引我,阿云怎么会死?如今还要把矛头指向夏夏,外边真是说得对,你真是个毒妇!”
柳氏当场胸闷气短,咬着牙忍耐着气,回到院里便吐了血。
差点把命气没了。
当初你侬我侬的是谁?是谁千里骑马也要过来,是谁又是重金许诺,又是谁那满口情话比唱得还好听?
云州柳氏也是顶尖的商家之户,她可是嫡女,是云州出了名的大美人,可是有进宫选秀的资格,再不济也能嫁个当地小官做正妻,哪里要受这等你气?
她两个女儿相继夭折,心里可是在滴血,可恩爱的夫君转头又抬了新人。
还说她是个毒妇?心里只想着他那病恹恹的嫡子,难道头生下的女儿就不是骨肉了吗?
特别是那个白夏,聪慧得跟个妖孽似的。
小小年纪,那模样,那眼神,可不像一般人。
柳氏气归气,但能忍。
她总觉得白夏有古怪,白家那么多孩子,怎么偏偏他还活着?
凭什么她的孩子全死了?
会不会是白夏干的?
念头一出来,她竟是惊出了冷汗。
猛然想起那年他大女儿死的那晚,白夏当晚是发了高烧,大夫说是染了风寒,受了冷。
可他养得那么金贵,谁能让他受冷?
那晚白衍忙得满头是汗,生怕这唯一的嫡子死了。
可那晚她大女儿死了。
从湖边捞出来的。
下人说:“大小姐不知道看见了什么,老是去湖边玩。”
这事传得特别邪乎。
说是大夫人的冤魂。
可她竟是总怀疑到白夏身上。
如此瞧了几年,觉着白夏果真是个妖孽,十三岁竟是把白家的生意摸得透透彻彻,他真是又天生的才能,几盘大的买卖做得得心应手。
白衍简直把他当祖宗供着,白夏的性子和他像极了,手段、心思,还有狠辣,果真是做大事的人,不愧是他儿子。
白衍手上大把的钱,给白夏请最好的大夫、精细的仆人养,吃穿用度比皇室还要奢贵,白夏掉一根头发都心疼得要命,全然是要把身家全部给他的样子。
也是,他就这么一个儿子,身份是白家最贵重的,不疼他疼谁?
白夏可是郡主的儿子,当今皇上扯出来辈分是他舅舅,又是白家的嫡子。
身份是贵不可言。
白家无人敢怠慢他。
白衍把他宠到了心尖尖,手把手的教他做生意,但刚把生意全部给白夏教熟了。
那晚喝了酒,竟是一头栽进了河里,捞出来时人已经没气了。
那年白夏刚满十五岁。
正是和京城一家权贵的嫡女议亲,他爹死了,得守孝三年。
这三年,确实是把白家的生意打理得妥妥当当,可是身上的病病得越发厉害。
那年到了腊月,十七岁的末尾,病得几乎卧床不起。
族里的人也急。
白夏还不能死,当时好几庒生意在他手里,他又和京城的权贵交好,他是白家的命根子,若是他没了,白家可真久没落了。
旁支没有几个子孙是能撑得起门面的。
那柳氏便给人出了个主意——冲喜。
这冲喜不得是一般的冲,要娶个男妻。
柳氏说,柳家一个旁支便是如此,娶了男妻,阳气重,后几年越来越健壮,后来娶了妾生了好几个大胖小子。
她说得真真切切,如今掌管白家后宅,是白夏的顶头母亲。
她的话,是要听几分的。
她还给白夏算了八字,好巧不巧,八字上指的男妻正是贺家。
那贺家长姐前几年嫁了人守了寡,生了好几个儿子,白夏的父亲白衍看重了她的肚子,便想娶纳回家。
贺氏虽是小门小户,却性格刚烈,当时是以死相逼,刀已经抹了脖子,费了大工夫才救了回来,白衍也怕出事,拿钱堵了贺氏的嘴,如此便不了了之了。
如今却是白衍的儿子白夏,要娶她弟弟。
但好巧不巧,夫家欠的债追了过来。
说是如果她弟弟贺凖嫁往白家给大少爷冲喜,便是帮她夫家的债全部还清,往后荣华富贵应有尽有。
………………
贺凖被抬上花轿的那一刻,手里还握着刀。
牙龈几乎是咬出了血。
但也是忍耐着上了花轿。
他的长姐不仅要还夫家的债务,儿子也病了,需要钱。
长姐比他大十岁,父母在他们小时候已经亡故,姐姐几乎是母亲一样的存在,吃了多少苦,如今他也长大了,该是回报的时候。
本是今年打算参了军,来年在战场立下汗马功劳,往后孝敬姐姐,往后也是荣归故里。
不曾想,白家竟是如此不放过他们。
追债的人是谁指使来的,他心里清清楚楚。
家姐也是哭着不让他来,但他知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男子汉大丈夫什么苦都能吃能忍。
不就是男妻,那个病恹恹的白家大少爷本来没个几年好活了,既然敢娶他,可能会死得更早。
他身体可强壮了,那种病秧子,一只手就能折腾死。
就是男妻这个名头不好听。
可又如何?
等了结了白家,他便带着姐姐远走高飞,他照样能参军,能立功,能做大将军。
贺凖轻轻掀开盖头,轿子里闷,他打开窗往外面看了看。
今日的扬州真是热闹得很,小儿都追着轿子唱了男妻的戏。
外头说是极没本事的男人才做男妻的,身为男人攀龙附凤,竟是甘愿于后宅之中与女子争宠,一说起,满满的鄙夷。
贺凖其实并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的世界里,除了让姐姐好,多是自身的强大,往后能不能做大将军。
这些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他对白家的恨和这些人的闲言碎语没有直接关系。
贺凖把帘子盖上。
外面的行人已经看见他的脸了。
他是“新娘子”,但白家除了挂满了红,没有丝毫喜气,听说他们家大少爷病得快死了,若是他过去,喜冲得好能活,冲坏了就开始挂白。
棺材都准备好了。
贺凖是个男人,不像那些娇娘子般的浓妆艳抹,套了身红便上了轿子,他生了一张俊脸,长得也人高马大的,上轿的时候压上,轿夫要吃力许多。
白家是最好的地段。
漓江畔月半山,是块风水宝地,白家的宅邸依山傍水,占据大片地势,修建得异常豪华,轿子抬了大半天,踩着吉时的点到的白府。
贺凖到了白府门口,新郎官没来接他。
听说新郎官病得快死了,说不定他这亲是门阴亲,怎么可能来接他。
白家一名旁系过来接,贺凖手都不伸。
直径自行走了进去。
白家实在太大了,喜婆子唱着吉祥话领着一步步进入,小半天才到了正堂。
那病弱大少爷还是不在,他一个人站在那儿,旁系的男丁本来要过来代替大少爷拜堂的,但是算命的法师说了。
得大少爷亲自拜堂,否则是没有效果的。
可现在谁敢碰大少爷?生怕一碰人就没了,刚刚还吐了血,现在若是抬上堂,必然要变成阴亲。
如此便是想了法子,白夏自小有个挡灾的人偶,和他的命是牵在一起的,人偶来了便如他一样的。
那人偶是手掌大小,雕刻得很是愚笨,上面刻着白夏的生辰八字,穿着大红喜袍子,戴着红喜庆的红冠。
贺凖从盖头的缝隙一瞧,突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整个白府都怪怪的,都说里头有冤魂,
说是阴气太重,娶男妻的缘由也是因为男人阳气重,能调和阴气。
现在。
也不知道白家的大少爷是人是鬼。
和他拜堂的不是人,是个呆滞的人偶。
眼睛画得大大的,嘴巴咧开,在笑。
分外的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