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在高速上长途奔波到西南,还没等喘口气,就又遇上了皮影博物馆的事情,每个人都被各自遭遇的危机追赶得筋疲力尽。
即便燕时洵在来村子的路上,也将整件事都简略的告诉了众人,让他们今夜不要睡死,警惕周围的危险。但众人在看到这样悠闲自得的农家院子,还是不自觉松了一口气,放松了紧绷的心弦。
有了路星星开了第一个头,率先往二楼被收拾出来的房间走,其他人也都眼巴巴的看着燕时洵。
在燕时洵微一点头后,众人顿时脸上浮现出了笑意,小小的欢呼了一声,一起往二楼走,去看今晚要住的房间。
“离晚饭还有一会,我先去睡一觉。”
路星星看也没看,累得直接推开了二楼第一间房间就走了进去。
他把自己摔进床里的时候,还特意叮嘱伸头看过来的安南原:“不到晚饭不用叫我,我现在眼睛都睁不开了。”
安南原点了点头,同情的看着路星星,一口答应了下来。
这倒霉孩子,偏偏赶上了什么治疗手段都没有的时候受了伤。
安南原还盘算着,等挑好房间之后,就去楼下找张无病说说,看能不能向白三叔买只鸡炖了,给路星星这倒霉孩子补补血。
原本因为房间不够用,所以导演组在定住处的时候,是说三人一间。
毕竟白纸湖皮影已经没落了很多年,村子这些年一蹶不振,再也没有游客来这里参观,所以原本有过的几家住宿店也都倒闭了,只能定民房。
而村里白三叔家的空房,已经算是多的了。
但即便如此,要是按照节目组正常的人数来算,也不太够,只能挤一挤。
现在却倒好,一人一间,还能空出很多房间。
赵真扶着房门看着里面的设施,村子里的烟火声音都被隔绝在了玻璃外面,让没有开灯的房间,显得极为孤寂。
他愣了好半天,怀念着以往每次节目录制的时候,众人聚在一起挑房间互相聊天嬉笑的热闹。
也不知道另外的那些人到底去了哪里,有没有和道长们成功汇合,有没有危险……
“你站在这干什么呢?不走就靠边。”
小少爷不爽的抬腿踢了踢赵真的小腿,他双手抱臂,扬了扬精致的下颔问道:“你不知道自己一大坨吗?整条走廊就这么窄,全被你占上了,我怎么走?”
赵真恍然回神,往旁边让了让。
小少爷哼了一声,这才接着往前走。
白三叔家虽然宽敞,但也不是很多富裕农村的别墅制式,只是单纯的盖了很多房间而已,防风防沙,夜间保暖。
除了实用性之外,并没什么优点。
而整个二楼的结构也很简单,一排房间前面一条半米宽的走廊,走廊另一侧封着一整排窗户,已经被风沙糊得看不太清外面。
二楼最开头的那间房间,就是厕所。路星星因为太累,所以也顾不上嫌弃厕所的味道,在厕所隔壁的房间倒头就睡。
不过小少爷却没那么不讲究。
他在顺着狭窄的铁制楼梯上来的时候,就被厕所的骚臭味熏得翻白眼,差一点转身就想走。
安南原只得哄着小少爷来,安慰他这不比旱厕强?
——就给两个石板,蹲下去就担心会不会掉进粪坑里的那种。
宋辞差点被安南原的形容恶心吐了,怒气冲冲的推开他就往里走,就遇到了堵路的赵真。
但安南原的“安慰”还真的起了作用,有了堪称惨烈的旱厕做对比,宋辞也捏着鼻子接受了这个厕所。
只是,他还想着好好挑个房间,坚决不能闻到厕所味道的那种。
在与赵真擦肩而过的时候,宋辞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过头来向他问道:“你在担心其他人?”
赵真点了点头:“虽然燕哥也说了他们会和道长们汇合,不会有事,但……他们身边没有燕哥在,就让我很不安心。”
宋辞定定的看了赵真几秒,随即嗤笑出声,扬手挥了挥,转过身继续往前走:“那你是白担心了。以我对张大病的了解来看,我们这边才是危险的。”
“鬼死不死,燕哥说了算。但有没有鬼,得看张大病眼色。”
赵真闻言惊讶抬头,他看着小少爷纤细的背影,缓缓笑开了来,刚刚的担忧逐渐平缓了下来。
“小少爷。”他忽然出声叫住了宋辞。
宋辞疑惑侧身,却听赵真带着笑意道:“房间太靠里也不好,半夜要是想要上厕所的话,你要跑很久。”
说着,赵真还微微侧身,让出了原本被自己推开了房门的屋子。
他伸出手掌,比量着两侧走廊的长度展示给宋辞看。
“要不你住这间吧,正好在最中间。”
宋辞:“…………”
小少爷面无表情吐出了一个单音:“滚!”
被路星星那个二傻子传染了吗?
赵真低低笑出了声,随即笑声越来越大,畅快极了,再也不见刚刚的忧心忡忡。
其他几人都好奇的过来看了他们两个一眼,然后摇着头去挑房间了。
“还是靠里面点好。”
南天说:“除了星星,估计也没人能在厕所旁边睡得着,我们还是往里面走吧。”
“那星星不就左右都不挨着人了吗?”
安南原担忧的说:“要是夜里真出点什么事,他还受了伤,很难照顾好他自己吧。”
“应该没事吧?”
南天有些犹豫,但还是被厕所的臭味打败了:“他现在就是太累了才不挑剔,以他的性格,等他一醒来发现旁边是厕所,绝对第一个跳起来要求换房间,放心吧,没人想要睡在粪坑旁边。”
安南原:“……文雅点,一会还要吃晚饭呢。”
即便燕时洵将这里并非现实,而是皮影戏中的事告诉了众人,但是与现实完全一致的环境,还是让众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这一点,大脑依旧习惯性的将这里视作现实。
他们并没有意识到,无论是气味还是食物,都是不应该存在于皮影戏里的东西。
这里俨然就是另外一个现实。
燕时洵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比起戒备,他却更加疑惑,那个幕后操纵着这一切的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现在的情况的。
这根本不是寻常鬼怪邪祟可以做到的程度。
正如很多民间志怪传说曾经提及到的,有壶中天,画中界,聊斋中也多有描绘,道家也有福天洞地的说法。
现在“福天洞地”已经变成了现代人以为的古人想象,但是在以前,修道有成的人神鬼,确实是能够开辟属于自己的天地。
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昆仑山和长白的传说,那里是神仙的道场。
虽然很多人都只将这些传说当做单纯的故事来听,但是真正入了这一行的人却是知道,这并非故事,而是真实。
——很多常人不愿相信的真相,就隐藏在流传下来的小说和传闻中,童谣里藏着真正的天地。
只是超出了普通人的常理之后,即便是真话,也只会被当做天马行空的想象。
燕时洵也很清楚这一点,并且,他这些年来也已经多次遇到类似的情况。
但是这一次的皮影戏,却还是超出了燕时洵以往的认知。
那些被拥有力量的存在开辟的空间,并不是真正的天地,即便再厉害的存在,只要留心观察,总能发现与现实不同之处,并借此而清醒过来。
就像是曾经被鬼气重新构筑的,虚假的滨海大学。
那是因为天地并未认可那些虚假,大道之下,乾坤依旧。
可是现在,不论燕时洵如何查看,都无法从周围的环境中看出违和之处。
安详的村庄,烧起炉火炊烟的柴火味道,还有农作物简单调味后的朴素香气。
这些气味纠结在一起,飘散在冬日凛冽的寒风中,让人不自觉的感受到了温暖,想要放下戒备。
孩子们吵闹着的笑声从院子外面传来,时不时夹杂着几声狗吠,落日的光线逐渐坠下地平线,山峦隐没在渐起的雾气中。
这里就和任何一个平静生活的村庄没什么两样。
燕时洵站在门口,越是怀着戒备想要找出不对劲的地方,却越是只能看到再正常不过的画面,似乎他所有的怀疑,都只是草木皆兵的紧张。
但是燕时洵却一直没忘记,这里是没有幕布和戏台的皮影戏,远远比他之前在湖中见到的戏院还有湖边的村庄,要来得更加凶险。
他们存在于皮影戏中,却连戏台的边际在哪都摸不到,甚至不知道要对付的是怎样的一个人。
如果它存在些许违和之处,还会让燕时洵反而感到正常些,但现在的情况……
燕时洵侧首看向旁边的邺澧:“如果是你的话,能把皮影戏扩展到这种真实程度的天地吗?”
邺澧挑了下眉:“看来,时洵你对酆都的了解还不够深。”
“我的酆都和地府那种天地必须有的地方不同,是先有了我,才有了酆都。”
邺澧声音平淡的说出常人不可置信的话:“在我成为鬼神的那一刻,新的酆都拔地而起,容纳十万将士,矗立于千万恶鬼之上,审判人间罪孽。”
“时洵你问我能否扩展皮影戏……”
邺澧轻笑:“我曾重构整个鬼城,也撑起倾倒的大道。小小壶中天画中界,自然易如反掌。”
“不过,时洵你并没有问对问题。”
闻言,燕时洵讶然看向邺澧,用眼神询问他为何这么说。
“你应当问的是。”
邺澧掀了掀眼睫,看向眼前的村庄:“为何天地认可了它的存在。”
“就算构筑出一千一万个空间,现实都只有一个,大道只存在于现实之中。但是这里,它却成为了另外一个被天地认可的现实。”
邺澧的声音越发阴冷:“千年前的我做不到这种程度。即便是现在的我,想要做到这种程度,唯一的方法,就是推翻现有的天地大道,另立新道。”
“你是说……”
燕时洵从邺澧的话语中领会到了此时他们的处境,深深的皱起了眉:“我们要找的那个存在,甚至能够成为大道?”
邺澧没有回答,反而轻轻笑了起来。
“时洵,你以为大道是什么?有形之物吗?”
“不,大道无形,于万千生命和死亡的反复循环中顿悟真理,然后诞生于天地。阴阳循环轮转流畅,大道才会正常运行日月。”
“可是,一旦生死之间的轮转出现了问题,太极周游停住,生与死失衡,阴阳乾坤颠倒,大道就会出现危机。”
邺澧注视着燕时洵的眼眸,轻声问他:“南溟山时,南和也能够抓住大道一角,甚至差一步以此成为正位鬼神,也是因为如此。”
“——他在千万次的死祭中,感悟到了死亡的至理,因此,大道向他倾倒。”
“但是大道虽不仁,却也有自己的想法,它在拒绝承认南和也,因此才向你我求助。在生人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被天地引导着走向布好的棋局,执行他被设定好的任务。也正因为此,所以张无病才会在南溟山最为凶险和关键的冬至祭那一天,赶到了南溟山。”
“这是……大道的自救。”
燕时洵的眼眸微微睁大,他看着邺澧,一时间被庞大的信息量冲击而愣住。
邺澧也没有催促,只是耐心的等待着燕时洵处理完他所有所说的话并理解。
他相信燕时洵做得到。
如果这里站着的是任何一位道长,邺澧的这番话,都能帮助他们在修道一途上一日千里,顿悟大道。
而听到这番话的,是燕时洵。
天地间有史以来唯一成功活下来的恶鬼入骨相,是大道为它自己留下的最后一线生机,天然便受到大道的垂眼。
领悟天地对于燕时洵而言,不过信手拈来。
“所以,你怀疑这里的幕后之人,是借用了你的力量,在此之上领悟了死亡,以此获得了天地的认可?”
燕时洵渐渐反应了过来。
邺澧的眼眸中染上笑意。
他心爱的驱鬼者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很快就意识到了真正的危险所在啊。
邺澧先是点了点头,却又轻轻摇头道:“不过,时洵你说错了一点。”
“我所怀疑的,不是那东西领悟了死亡,而是……生机。”
因为皮影的特殊性,所以邺澧在看到了千年前自己的形象后,第一个怀疑的,并非是如今酆都之主执掌死亡的力量。
而是千年前的战将悍守生命,守护城池到最后一刻的力量。
就像邺澧的力量借给除燕时洵之外的任何生人,都会让对方的神魂因为承受不住鬼气而出现问题一样。
死亡的力量无法帮助生机,而相对应的,生机也同样无法执掌死亡。
虽然邺澧是大道之下唯一仅剩的神,但是,他与常人认知中更加推崇的福禄寿等神仙不同。
天地乾坤,他只执掌死亡,太极阴阳,他占据其中一半。
却对另一半的生机并不执掌。
虽然在大道倾倒之后,数次想要让酆都之主承担大道,撑起坍塌的地府,成为新的生死轮回之处。
但是邺澧对此却只冷眼漠视。
如果不是在井公馆时,眼看着井小宝就要伤害燕时洵,邺澧也不会为了挣脱出井小宝的鬼气构筑世界保护燕时洵,而松口应下了承担大道的重任。
但即便如此,邺澧仍旧不会成为新的大道,或是凌驾于大道之上。
——酆都只属于太阳落山后的黑暗。
不过,皮影却不同。
这是一门极其考验工匠技艺和耐心的传承,需要工匠花费数周的时间,去做一只看似不起眼的皮影人物。
在整个鞣皮制皮的过程中,工匠将自己的心血倾注其中,也相当于在赋予皮影以生命精魂,让它可以在影子的世界里,代替真人的身份行走和动作。
与南溟山师公的死祭相对应的,每一次制作皮影,每一次表演皮影戏,都是在重复“生”的过程。
成千上万次的反复,已经足够从皮影中诞生出新的生机。
再加上千年前战将的力量……
邺澧狭长的眼眸暗了暗。
“千年前的我,与现在是截然不同的存在,就连力量和所奉行之道都大不相同。”
邺澧道:“我不知道为何那个形象会流传下来,甚至因为鬼神真形,而连带着将当时的力量都封在了神像之中。但是,既然幕后的东西借由神像遮蔽了它的存在。”
“想要找它,很难。”
燕时洵沉吟着抬手捂住了嘴唇,陷入了思考。
他虽然知道目前的情况很是棘手,却没有想到,会难处理到这个份上。
不过,这倒是能说得通为何他们会存在于皮影戏中了。
因为对于皮影戏中的天地而言,他们就是人,与他们在真正天地中的身份相同,因此即便两者对调,两边的天地都不会有任何的发觉。
更不用提,在皮影戏中,有新的天地大道将要诞生。
燕时洵想到这,颇觉头痛的揉了揉太阳穴,却也庆幸这次张无病改了拍摄地点,到了白纸湖,发现了这件事。
现在皮影戏中的道还没有真正的诞生,一切尚有挽回的机会。
一旦新的天地出现,那操纵了所有皮影的幕后存在,就会以此而得到天地大道,成为新的“老天爷”。
到那个时候,恐怕就算是邺澧,也无法在不波及任何一个生命的情况下,平稳解决这件事。
“所以,张大病这次还算是立功了?”
燕时洵哭笑不得的往院子里看,想要拽过张无病问问他,到底因为什么才会注意到这个地方,毕竟这里交通闭塞又落寞多年,确实是不起眼。
但张无病并不在院子里。
燕时洵看了一圈,才发现这个小傻子竟然跑到了厨房,眼巴巴的盯着白三叔做饭。
白三叔这个热情但质朴的村人被张无病看得浑身不自在,连带着手里煮面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抬头问张无病需要什么,一副迫不及待想要让张无病从旁边离开的样子。
张无病被热气腾腾的香气馋得吞了吞口水,连忙摆手让白三叔不要在乎他,他就看看。
白三叔:“…………”
要的就是你别看我啊!而且你这个眼神和饿狼盯肉一样,我怎么做得到不在乎?
白三叔被张无病看得浑身僵硬的时候,就从大开着的厨房窗户中,看到燕时洵从院子里朝他走来。
白三叔当即大喜,以为对方是要把张无病带走。
却没想到,燕时洵只是扫了眼旁边馋德抓耳挠腮的张无病一眼,就和白三叔攀谈了起来,问起了村中的情况。
“你问那些做皮影的啊?”
白三叔摇了摇头,并没有隐瞒的想法,大大方方的向燕时洵说:“早就死绝了。”
“诺,你看隔壁那家,就是几十年前村里最开始死的那家。从他家开始,村里那可是实打实的死了不少人呢,而且这事情才奇怪的,就专门挑学过皮影的死,时间长了,各家的孩子当然都不愿意被送去学皮影。”
“再说皮影这东西,又不是一天就能学得会的,那些已经出了师的都死了,剩下的几个徒弟也死的死跑的跑,就算有人想学,也没人教了啊。”
“到现在的话,也只剩下白师傅一个人了。再加上白师傅那副态度,压根就看不起外乡人,藏私不想要教给村子外面的人……本村的人不愿意学,学会了的都死了,外村的人白师傅又不愿意教,时间长了,可不就这样子了?”
白三叔叹了口气:“所以之前你们来的时候,我就劝过你们,别抱太大希望,不过你们要是真想了解下西南皮影,我也拦不住。”
张无病知道,白三叔说的是之前来找白师傅的导演组人员。
导演组来了几次都没见到人,回来的时候就告诉张无病说,连村子里的人都劝他们放弃,不要幻想着能见到真人,还说白纸湖皮影没落了也好。
现在看来,向导演组说这话的,就是这位白三叔。
张无病不由得诧异问道:“有死人的话,是不是病症或者水源出问题之类的?怎么可能有人因为学了皮影就死了,不可能吧?”
“嗐,没什么不可能的。”
白三叔叹了口气,手里烧水的动作不停,在热腾腾的雾气中边忙碌边和两人聊着天,一看就知道他已经做习惯了这样的事,平时在家应该也是他来做饭。
虽然白三叔没说,但燕时洵光是从对方的动作上,就已经了解到了大量的信息。
他不动声色的将目光从白三叔的手上移开,观察着小楼的一楼。
干净整洁到几乎家徒四壁,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并且颜色也都偏向于暗沉,符合白三叔的年龄和喜好。
却没有任何明亮的颜色,或是其他家庭成员的个人物品。
燕时洵立刻在心里做出了判断。
——这是一个只有白三叔一人的家庭,没有其他的家庭成员。
燕时洵走过不少村镇,知道在这样的地方,对家庭极为看重。
只要家庭条件尚可,家长一般都会为孩子操办婚事,无论孩子是否健康智力是否健全,也无论孩子是生是死。
买走其他人的尸骨或骨灰,来给自家已经死亡的孩子陪阴婚的人家,大有人在,越往深山和村子里走,就越能见到。
在这样的情况下,就显得独自居住生活的白三叔,有些怪异。
而且看这个院子和建筑的体量……如果白三叔家的房间不够多,导演组的人也不会将住宿地选在这里了。
一个人独身居住在有十几个房间的院子里?
燕时洵看着白三叔,心里起了疑惑。
这里毕竟不是那种会修缮老家房屋以显示气派发达的富裕村子,一路走来,每家每户都是正常的村屋,没有闲钱去多盖超出实际家庭成员的房间。
随着白纸湖皮影的没落,还有那些皮影匠人的死亡,这个村子已经逐渐落寞,恢复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生活,与曾经皮影鼎盛时的做派已经不同了。
燕时洵这么想着,面容上却没有流露出多余的情绪,只是问道:“这么大的院子,都是白三叔你一个人收拾?”
白三叔点了点头,理所当然的道:“就我一个人,当然我一个人收拾了。”
“其实一个人活着也挺好的,随便做点什么吃的都能吃饱,挺好的。”
白三叔笑着叹息,脸上有些惆怅:“这些年……也习惯了。”
燕时洵敏锐的抓住白三叔话语里的时间,发问道:“那之前呢,之前是白三叔风父母或者妻子收拾吗?”
白三叔果然顺着燕时洵给出的预先设定说了下去,没察觉到任何不对,就被燕时洵不动声色的套了话。
“以前是我家老婆子在做,后来就是我了。”
白三叔笑眯眯的道:“一开始我连生火烧水都不会,后来也逐渐什么都会一点了。没办法,总要吃饭嘛。”
“白三叔你也别太伤心了。”
燕时洵没有打断白三叔的思维,依旧在按照他的猜测来对白三叔发问:“我能去给婶子上柱香吗?”
白三叔摆了摆手,手上的面粉落了下来:“不用不用,哎呦你们是客人,怎么反而这么客气了。而且村子里也没有把牌位摆在家里的习俗,想要祭奠烧纸,都得去山上的祖坟。”
“不过平时我也没那么麻烦,直接烧几个好菜,往湖边一做,就当是见到我那老婆子了。”
在白三叔说话的时候,燕时洵一直都在观察着他的面容变化,来判断他说出的话是真是假,对此的态度又是如何。
虽然为了打草惊蛇而没有直接发问,但光是侧面引导,就已经让燕时洵大致了解到了白三叔家和村里的情况。
他也知道了二十多年前,死亡像是疾病一样席卷了整个村子,带走了很多村里人,也带走了白三叔的所有家人,就连他家最小的小儿子都没能幸免。
燕时洵的面容上一直都在根据白三叔说的话,而适时给出相对应的情绪反应,哭笑悲伤和高兴,都像是一张面具一样在燕时洵的脸上闪现。
他的大脑始终冷静,思维迅速运转个不停,快速的将白三叔话里的信息实时拆分并理解,拼凑出了很多碎片化的真相。
倒是张无病,这个本来饿得肚子咕咕叫,才跑过来眼巴巴等着吃的小傻子,真的被白三叔的经历给惊呆了。
张无病虽然是富三代,但是他家一向家风清正,父母恩爱相敬,对他也尽到了父母的职责,即便放在所有人中来看都是最好的父母。
因此,张无病没有感受过家庭带来的烦恼。
唯一让他心烦的,也就只有张父对他过于严密的管理。
但是即便如此,张无病也很清楚,那是因为张父害怕失去他,所以才会一直想要阻挠他实现自己的梦想,只希望他做一个混吃等死的富三代。
因此,张无病对于家庭的印象,始终是温暖的。
但是他没想到,白三叔家竟然这么惨,不到一年时间,白三叔家里十几口人,死得就剩白三叔一个人了。
从那之后,白三叔就一个人生活,直到现在。
“那您也太厉害了。”
张无病吸了吸鼻子,不知道眼睛是被热腾腾的蒸汽熏得,还是他本来就被白三叔的故事所打动,眼睛里一片水光涟涟。
燕时洵无语的瞥了张无病一眼,觉得这小傻子的情绪是不是过于丰富了?
就算故事听上去再怎么凄惨,但是实际情况就是这里并非是现实,而是皮影戏。
张无病同情可同情错人了。
再说那样大范围的死亡,还有乌木神像镇压邪祟……
燕时洵结合着邺澧和白三叔的话,逐渐开始拼凑出这个村子曾经发生过的事,因此也对白三叔充满了怀疑。
当年的死亡,如果确定不是疾病或者其他外力因素,那更有可能的,就是鬼魂复仇。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鬼魂和当年村子里死去了的那些人之间的因果。
他没有随意插手的必要。
不过当着白三叔的面,燕时洵也不好提醒张无病,再加上这个小傻子听得眼泪汪汪的,还撸起袖子说要帮白三叔和面,他就更不好提醒对方了。
于是,燕时洵干脆就临时换了计划。
——既然张无病从这里轰不走,那还不如让他发挥点别的作用。
比如,拖住白三叔,趁这个机会,他则去村子和附近查看情况,这样一来就避免了白三叔对他可能的干扰。
这么想着,燕时洵做出一副饭前无聊想要到处逛逛的模样,向白三叔问了吃饭时间,又问了第一个死亡村民的家在哪里,说他想要去看看。
白三叔朝院子隔壁的围墙努了努嘴,一副见过了大风大浪之后的平静模样。
燕时洵道了谢,在临走前又想起了一件事。
他问道:“白三叔,白纸湖是前面的湖吗?听说这个湖很有名,我准备去参观一下。”
却没想到,白三叔诧异的反问他道:“白纸湖?”
白三叔苦思良久,却还是疑惑的摇了摇头,说:“我在村子里住了一辈子了,从出生就在这,也没听说过有什么白纸湖啊,客人你是不是搞错了?”
“村子倒是有一个湖,但它也没名字啊,大家就直接喊它叫湖。”
没有白纸湖?
燕时洵心中同样一惊。
就连皮影都以白纸湖命名,外界没人知道这个村子的名字,也不知道这个村子很多人姓白,但他们都知道,这片地方叫“白纸湖”。
这样标志性的名字,村子里的原住民却说不知道?
燕时洵只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开,没有将自己的惊讶流露出来。
在经过邺澧的时候,燕时洵笑着看了对方一眼,邺澧就了然的朝他眨了眨眼睛,默契十足。
燕时洵不放心将众人就这么放在自己顾及不到的地方,再加上白三叔不知道白纸湖的事也让他生疑,所以在他探查村子里的情况时,邺澧就留下来看护着众人。
好在第一个死亡的皮影大师,他家的遗址就在旁边,也算不上远。
燕时洵轻声向邺澧说了声“不用担心,我马上就回来”,随后就迈开长腿,去了隔壁的院子。
厨房里,白三叔在热气腾腾的水汽中平静的抬头,看向燕时洵离开的背影,良久才重新垂下头,忙活着手上的面团,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燕时洵出门一转弯,果然就看到了白三叔家旁边的破败院子。
和白三叔家的整洁和生活气息不同,这个院子已经荒废许久,就连屋顶和房梁都已经在雨水和风化中塌陷,变成了一堆长着杂草青苔的废砖石。
燕时洵站在大门前仰头看去,还能看到这户人家从前的辉煌。
高高的大门和房檐,还有门上雕刻着的精美花纹,门前曾经气派但现在已经碎裂的石狮子……看来第一个死去的皮影大师,不仅在村里的地位不低,而且颇有积蓄。
门两侧的红色春联早已经褪色成了白色,乍一看就像是丧葬时用的挽联,上面的字迹也已经模糊不清。
燕时洵在门口看了好半天,才从这堆废墟里找出了能够下脚的地方。
他正准备抬腿跨过腐朽的门槛进去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从背后传来的声音。
“咦?燕先生,你怎么在这?”
熟悉的男性声音,只有纯然的好奇和友善,没有恶意。
燕时洵回身一看,是之前遇到的郑树木。
他奇怪的看了看燕时洵,又指了指旁边的院子道:“燕先生是不是走错了,白三叔家在隔壁。”
燕时洵没说自己是过来看第一个死亡的皮影大师的,只礼节性的笑着解释说,离晚饭时间还有一会,正好天还没有彻底黑下去,他想要逛逛村子里的风光。
“哦对,燕先生是从别的城市过来的,很少看到这种村子的环境吧。”
郑树木恍然大悟,随即不好意思的笑道:“这都是我们平常看习惯了的景,下雨天路不好走的时候还骂这是个倒霉地方来着,没想到燕先生竟然感兴趣,我也就忽略了这个。”
“白三叔做饭呢吧?他家就他一个人来着,要招待你们这么多人,他也走不开。”
郑树木热情的邀请燕时洵道:“燕先生要是不嫌弃,我陪你一起逛逛村子吧,我也在这生活很久了,一草一木我都认识。”
在看到燕时洵面容上的讶然时,郑树木笑道:“燕先生放心,村里有几粒石子我都知道。”
燕时洵笑着点头,也只好暂时放弃了探查这堆废墟,转而和郑树木同行。
在两人走出一段距离后,死寂的废墟里,忽然响起了石子滚落的声音。
“啪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