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来白纸湖之前,救援队员就已经大致从负责人那里得知了这里的情况,知道他们将要面对的,就是一个所有村民早已经死亡的荒村。
这样的预设之下,荒凉而遍布青苔杂草的村子并没有让救援队员们感到奇怪,反而是现在的情况,令他们觉得,仿佛山间的寒气丝丝缕缕的渗进了自己的衣服里,让他们慢慢冷得发起抖来。
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趴伏在草丛之中,或是就近躲在旁边的荒屋之中,静静观察着外面走过的木雕偶人,等待着它们从这附近离开。
今夜无星无月。
为了防止木雕偶人因为光亮注意到白师傅,官方负责人在离开之前,还顺手将白师傅房间里的蜡烛熄灭了。
最后一点光亮消失,荒村沉寂在一整片黑暗中。
唯有冷风顺着破碎的窗户吹刮进来,发出呜呜咽咽的呼啸声,如同鬼泣。
官方负责人屏息注视着慢慢走到他眼前的木雕偶人,趁着这个时候迅速观察着偶人,想要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是被恶鬼侵占的人形物体吗?
官方负责人想起很多年前发生过的事情,石膏模特被惨死的恶鬼寄居其中,并且数次杀人,早上时,案发现场只剩下了一地破碎的血肉脏器,还有连同着石膏像在一起都被喷溅满鲜血的室内惨状。
他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有些被匠人用心雕琢出来的人形物,会因为中间空荡没有魂魄和血肉,而成为很多鬼魂的寄居选择。
行人在经过时漠然无视的人形雕塑里,很可能就藏着恶鬼。
但是类似的事情,从大概二十年前开始,就渐渐不再发生了。
官方负责人也好奇的询问过驱鬼者,为什么以前时有发生的恶鬼占据人形物的事情,现在越来越少了?偶尔才会恍惚想起,已经很久都没有见到这样的案件了。
那时驱鬼者给出的回答,是因为现在的人形物大多都来自于工厂流水线,没有在生产成形的过程中长时间与人相处,吸收人散落在外的阳气生机,也没有匠人灌注的心血和期待,所以只是个冰冷冷的死物。
不过,驱鬼者也并没有百分百的否定。
他说,有一种情况是例外的。
——用槐树雕刻的人形雕像。
槐,木旁有鬼。
这种树木本就因为性属阴极寒,与鬼的习性需求相符,所以对鬼而言,是很好的寄居容器。
更别提还是人形雕像。
俗语惯常喜欢用树与人的成长相比,它本身也蕴含着生机,象征着新生。
如果有鬼寄居于木雕人像中,时间长了,也可以借助树木重新成为像人一样的东西,摆脱恶鬼的身份,欺瞒过天地,行走人间。
到那个时候,就连很多道行不够的驱鬼者,都只能对这样的鬼魂束手无策。
在看到这些木雕偶人的时候,官方负责人不可抑止的想起了之前从驱鬼者那里听过的话,也不由得担忧起来。
他侧头看向一边的道长,比比划划的想要向道长询问是不是像他想象的那样。
但是这位道长原本在海云观里是负责其他事物的,之前很少和特殊部门合作,不像马道长或宋道长他们,那样,已经和官方负责人磨合出了默契。
因此,道长看着官方负责人比比划划的样子,只觉得满头问号。
干嘛呢?
道长以为负责人是在担心,于是向他做了个安心的手势,告诉他别担心,只要不发出声音,假装自己是颗草,外面那些木雕偶人发现不了他们。
而官方负责人看到的,就是道长肯定了他的说法。
他顿时忧心忡忡了起来。
之前那乌木神像……难道是为了镇守这些鬼魂的吗?
但游玩的年轻人拿走了乌木神像,现在神像消失在海云观内,任由道长们如何寻找都找不到,那又该用什么来镇压?
留在海云观负责询问年轻人的道长们,也试过卜算测出乌木神像的位置,或者向大殿内供奉的神像询问,或是托同行请坛中老祖告知神像的所在。
整个海云观在游客最多的时候紧急疏散,紧闭大门,做起了庄重的法事,还奉上了足量的香火,想尽了一切办法,想要恭敬请回那尊乌木神像。
最开始接受这尊神像却没有在意的那位道长,已经急得直接哭出来了。
一个气度不凡的成年汉子,用能吓退群鬼的脸哭得泣不成声,连赶去协助的特殊部门人员都觉得这画面着实恍惚了。
但是他们所有人的一切努力,都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甚至几位想要请神帮忙的道长和出马仙,还被力量反扑受伤,像是他们所询问的神仙发怒,责怪他们为什么要窥视天机。
监院看着院子里一片慌乱的将吐血的道长抬走的场面,背后的房门里还传来着香客的哭泣求助,整个海云观上下都乱成了一团,每个人都焦头烂额。
但监院却反而因此而有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猜测。
他交待了身边的道长,嘱咐道长注意海云观内的事务,并且跟踪那些后增派去白纸湖的道长们的消息。
随后,他便转身去了李道长入定的房间所在。
即便对于道长们而言,入定也不是家常便饭那样简单,很多道长寻道不得,一生都摸不到入定的法门。
随着现代化的发展,娱乐手段令人眼花缭乱,极大的分散了人们的专注力,寻常人来道观寺庙体验修行的时候,甚至打坐不到几分钟就焦躁不安的想要去摸手机,想要去打游戏。
就算道长们对这些比较淡漠,但入定对于修道者而言相比以往,依旧是难上加难。
就算是目前公认的海云观最顶尖力量的李道长,也不过是一年两三次入定的频率。
但不知道为什么,李道长从规山回来后,就频频入定,时常能够感受到天地。
从最开始的入定几个小时,几天,到现在一入定就是数个月。
李道长几乎全部的时间都沉浸在与天地的沟通中。
监院将这种情况看在眼里,他既忧心于是否有大难将起,天地才会如此频繁的有所动作,但同时他也因为李道长的存在而感到些许安心。
如果真有大灾来临,那有李道长这样的存在,还是令人有种找到了主心骨一样的安全感。
即便监院早已经出师几十年,这些年与各方打交道协调所积累下来的手段和威势,都远非常人可比。
但他在面对这样庞大到超出了认知和能力范围的事情时,依旧会因为有长辈在,而感到心里有了底气。
有长辈在,就有人擎着天,不必他一人孤身面对倾颓天地。
监院心神稍定,在李道长门口站住了脚步,低声轻唤着李道长,向他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虽然监院很清楚,在入定的大多数时候,人会对身边的事物感知下降,转而去感悟沟通天地。即便他说再多再大声,李道长也不一定能够听到。
但是他相信,天地自有安排。
道法自然。
如果天地想要让李道长听到他的声音……那李道长会听到的。
“师叔……观里丢了一尊乌木神像,是被一个孩子从西南地区白纸湖附近捡回来的,怀疑是镇物,但是却无法探明神像所雕刻的是哪位神仙,所有的手段全都无效。”
监院叹了口气:“所以弟子怀疑,会不会,那乌木神像,真的是流传下来的鬼神真身?”
要不然,为何群神静默,天地震怒,不许常人随意探测?
能做到这种程度的,监院所能想象到的,只有鬼神真身。
因为身处于这个位置,所以监院知道的消息远远多于常人。
在普通人还在开开心心的玩耍,平静生活的时候,海云观的道长们就前赴后继的以身填补大道倾颓后的漏洞,尽全力将鬼怪挡在普通人的世界之外。
监院成长于这样的时期,他送走了他的师父,师叔,同期道士,也亲手安葬过他的后辈,为他弟子的弟子举行过往生科仪,沉默的祝愿那些死去的道长们。
他们不修来世,只为此世众生。
监院很清楚的一点就是——大道出事了,就连鬼神都已经不再现身,不知生死。
在这样的情况下,却忽然出现了疑似鬼神真身的乌木神像,还是西南这样敏感的地区。
监院忍不住多想。
他站在李道长门前,将自己的猜测和担忧都尽数说给李道长听,然后才在漫长的沉默后,向依旧紧闭的房门行礼作揖,转身准备回到前院,重新主持局面。
鉴于白纸湖现场发回来的情况,还有直播中节目组众人依旧沉睡不醒的情况,海云观已经紧急终结了所有面向普通人的游玩观赏,抽调出了所有还能动的道长,火速前往白纸湖增援。
但即便如此,人手依旧严重不足。
海云观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大道观不假,但绝不是寻常人脑海中道士三千的景象。
观内常驻的道长,也只有一百多名。
毕竟现在这个时代,肯放下一切俗务,吃苦受累潜心修行的人,少之又少。
而海云观还要更挑剔许多,没有真才实学的道士,无法留在海云观处理全国各地汇总到海云观的事务。
虽然对比起很多只有两三名道士的道观,海云观已经算是规模很大的大道观。
但是这其中,还有很多实力不足以独当一面的道士,和之前受过伤还没好全的。
再加上年关岁末,各处都要处理堆积的杂事,邪祟也都趁此时节而起……
监院能够抽调去白纸湖的道长,就更少了。
他心里盘算着再给跑错地方的宋道长打个电话,问问宋道长现在到哪了。
但就在监院这样漫不经心想着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从身后传来的轻微声音。
“吱嘎……”
监院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转过身迅速看去。
却见李道长站在逐渐大开的房门后面,精神矍铄的背着手,发须皆白,却满面红光,目光炯炯。
“师叔……”监院下意识喃喃。
李道长重重哼了一声:“每天在我门口嘚嘚嘚说个不停的就是你小子?你知不知道很吵?”
“鬼神真身?还有这种事!”
不等监院反应过来,李道长就一扬道袍袖??,大步流星的向外走去。
李道长虽然年已过百,但脊背却依旧挺拔得像是高山,撑起了整个海云观的希望。
无论道长们面对何等的困境,只要想到有李道长在,即便身死,他们也能够含笑着闭上眼睛,知道自己没有完成的事情,会有人继续。
而现在,监院愣愣的注视着李道长的背影,虽然他已经中年,却还是忍不住眼睛酸涩湿润,有种长辈还在的安心感。
李道长察觉到后面的人没跟上来,疑惑的一回头,就看到监院像个小傻子一样站在原地。
他立刻斥道:“站在那干什么?当自己是棵树等着开花呢?”
“不过,宋一那孩子呢?”
李道长中气十足的怒吼:“让他给我过来!”
——就算久负盛名的道长们在外面再怎么风光气派,令人尊敬不敢冒犯,但是在李道长眼里,他们都是孩子。
很多年前他们因为连典籍里的字都不认识,哭哭啼啼的罚站时的一幕幕,还被李道长记着呢。
而人在外面的宋一道长,刚一接起电话,就差点被电话那头的咆哮震碎了耳膜。
“师父?您出来了?”
宋一道长克制不住的惊喜。
但李道长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还是扩散到了外面,让宋一道长身边的乘客都被吓了一跳。
“再不出来天就塌了!”
李道长嫌弃道:“和星星一个没用的德行,啧。”
宋一道长愧疚的低下了头。
原本严肃而气势惊人,让乘客们只敢偷偷摸摸看几眼就赶快低下头,不敢冒犯的道长,此时捧着手机,好声好气的和对面解释着自己的行踪和目的。
这让周围一圈的乘客都默默的支棱起了耳朵,努力凑近想要多听几句。
乘客:这是……要去拯救世界?
乘客:不像啊,我看那好莱坞大片,人家拯救世界都有特别酷炫的座驾,再不济也能开着车飚一段又飒又野,但,坐火车去拯救世界???
乘客:是不是过于接地气了一点?道长,您的剑呢!说好的御剑飞行呢!
就连坐在宋一道长内侧座位上的那个倒闭服装厂老板,看着宋一道长前后截然不同的反差,都恍恍惚惚觉得世界魔幻了起来。
不过他定神一想,觉得自己家仓库里的塑料模特都有可能吃人吃野狗了,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
趁着宋一道长专心打电话的这段时间,周围的乘客见到了宋一道长和刚刚相比过于乖巧的模样,也大起胆子抬起头,好奇的观察着宋一道长。
还有人偷偷拍照,发到了自己的社交账号上。
@用户123:总觉得自己好像参与到了不得了的事情里,坐个高铁还能遇到一位道长,更离谱的是,这道长还准备去拯救世界!四舍五入我也是拯救世界的英雄了。
配图就是宋一道长的偷拍照。
虽然这人没什么粉丝,但是他没想到,他顺手加上的道士标签,最近也因为燕时洵而热度爆火。
不少人都把道士和海云观紧密联系了起来,还有很多燕麦固定蹲守在标签下面,津津有味的看着道士日常,觉得自己又多了解了燕时洵一点。
燕麦:我了解道士=我是道士=我是海云观的,四舍五入,我也是燕哥娘家人啦!
这位乘客发出的照片,也因此很快就被燕麦们注意到。
立刻就有人认出来——这不是经常和节目一起行动的那位宋道长吗?
“拯救世界?宋道长?啊……该不会是燕哥那边又出什么事了吧?”
“不会吧?我还开着直播看呢,他们现在什么事都没有,就是因为累了在睡觉。”
“要是这次再出事,那岂不是大满贯了?张导也太倒霉了点吧,次次中标?”
“噗,张导考不考虑买个彩票啊。我觉得遇到鬼这种事,正常人一辈子经历一次都算多的了,张导竟然次次中,这算是什么,天道逆子?”
“张导,另一种程度的封神。”
乘客本来只是自己发着好玩,当是记录自己的生活,却没想到有这么多人看到了这条动态,热度很快就被燕麦顶了起来。
也有人认出,宋道长就是之前滨海大学封路的时候,那位“御剑飞行”被滨海市交通提醒了的道长。
“难不成这道长真的是去拯救世界的?上次滨海大学的时候,他也在。”
“我想起来了!这位道长就在我家车前面跳的桥!我爸快要吓死了,后来听说这是海云观的道长,本来是坚定无神论的他,今年都去海云观上香了,说要去问问海云观管不管姻缘,给我求个帅气的小哥哥。”
“……海云观有很多种业务,但唯独不管姻缘。”
“那什么,大妹砸啊,你不知道海云观在驱鬼者这行当里,是有名的单身道观吗?他们观已经一百多年没有人结婚了。”
“海云观供奉的三清像:我和我徒子徒孙都单着,还给你姻缘??想屁吃。”
“完了姑娘,反向求姻缘了,看来你今年还得单着了。”
“……”
“哈哈哈哈哈!”
也有人好奇的询问发动态的那位乘客,知不知道宋一道长到底要去干什么,真的是要去拯救世界吗?会不会是和最近特别火的那档旅游综艺有关啊。
那位乘客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高的热度,甚至已经上了实时热搜榜,搞了个#坐着火车拯救世界#的标签。
他颇有点受宠若惊,因此赶忙往宋一道长那边伸了伸耳朵,想要听清宋一道长在说什么。
但宋一道长却恰在此时挂断了电话,列车也在滨海市靠站停下。
宋一道长站起身,似有所感的扫了那乘客一眼。
乘客被吓了一跳,立刻心虚的一矮身缩在座椅背后。
宋一道长没有在意,而是扶着身边那个倒霉的服装厂老板下了车。
他本来的目的地是直达白纸湖,却没想到中途遇到了与当年谢麟妹妹绑架案相关的人,听了服装厂老板的叙述之后,宋一道长也不忍心就这么把他扔下。
再说,宋一道长也从官方负责人那里听说了谢麟就在此次拍摄中,因此他略微犹豫了一下,就转而决定在滨海市下车,跟着服装厂老板先去看看他那个报废的仓库。
最重要的是——仓库里那些吞吃了野狗野猫血肉的塑料模特。
宋一道长将这件事也告诉了监院和官方负责人。
虽然官方负责人现在还没有回复消息,但是监院立刻就将之前马道长传回来的消息转告给了他,告知了在西南发现了替骨之术。
宋一道长不免心惊,立刻联想起了那些塑料模特。
如果真的按照服装厂老板所说,那些塑料模特并没有和外面沟通的入口,而是一体塑性的完整模型,那存在于塑料中的血肉,确实就显得不合理了起来。
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事情,还可以用旧时期的科学解释。
有鬼怪存在。
宋一道长带着服装厂老板,立刻赶往郊区那处荒废的仓库。
据服装厂老板所说,因为发生过绑架案还死过人,所以他和家人一直都嫌弃那个地方晦气。
附近的人也不敢靠近,都传说会在半夜看到鬼影出没在仓库附近,说是当年惨死的绑匪和小女孩心有不甘,所以才会在那附近游荡。
如果不是现在服装厂老板的资金周转不灵,急需不良资产变现,他也不会重新想起那个仓库,更不会因此而接连做起了噩梦,被吓得魂不守舍。
“大师你不知道啊,那噩梦可太吓人了,血糊糊一片。”
服装厂老板愁眉不展:“我也找过认识的出马仙,想要看看是不是有鬼跟在我身边,或者是家中有客鬼作祟。但是出马仙看过我之后,就说管不了,说这是鬼神的事,仙家不好插手。”
“但是我都这个年纪了,天天不敢睡觉,真是撑不住啊。”
服装厂老板说这话时,眼下的两团青黑极具说服力:“那噩梦里,我总看到有个小女孩在唱歌,周围全都是血,还有人被砍得就剩一半了,还爬过来拽我的腿,让我救他出去……我都快吓死了,还救他?”
宋一道长站在破旧的仓库门前,厚厚的灰尘和锈死的门锁也都印证了服装厂老板的话。
从人的角度来看,这里确实很久都没有人进出。
但是对鬼而言,却不一定了。
宋一道长感受着从踏上这块土地开始就骤然寒冷的空气,还有从脚底开始蔓延而上的丝丝缕缕的寒气,神情逐渐严肃了下来。
服装厂老板不断搓着胳膊,奇怪的嘟囔着:“怎么忽然变冷了?滨海的冬天真是难熬,唉,怀念暖气……”
宋一道长却很清楚,不是天气变冷。
而是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看着他们。
此时正是子时,一天中最黑也阴气最盛的时刻。
鬼神之时,生人没有任何优势。
宋一道长咬了咬牙,抬手看了眼自己的手表,还是决定走这一遭。
修道久了,自然也就发觉有很多事情,天地早已经做好了安排,他们所有遇到的突发情况,都是天地在引导他们向着有可能存在生机的未来行走。
既然他能在上亿人中恰巧遇到了服装厂老板,还是在这种时刻,碰巧节目组又出了事……宋一道长觉得,冥冥之中,天地在看着他,催促着他前行。
他悄无声息的在手掌里扣了一张黄符,手指结印做出戒备的手势,然后举步上前,用从服装厂老板手里拿来的钥匙开了门。
锈死的大门发出刺耳沉重的摩擦声,厚重的灰尘四起,扑向宋一道长。
他下意识的偏过头去躲避那些灰尘。
等他再重新看向仓库时,心脏却有一瞬间停跳。
——就在仓库的大门后,一个个塑料模特密密麻麻的排列着,无机质的眼球死死盯着大门外的来人。
无声无息的死寂,渗人到毛骨悚然。
几十年前的塑料模特早已经发黄老化,但是它们黄褐色的外表,却让人忍不住心生联想,是不是曾经溅到身上的血液一层层叠加,最后变成了这样的污渍。
服装厂老板猝不及防之下和这些人体模特对上了眼睛,顿时大声惨叫了一声,踉跄向后跌坐在地上。
宋一道长心里却冒出一个疑问。
他在刚刚打开大门的时候……这些模特就在吗?可没有人把杂物堆在门口堵着门。
几百个人体模特的视线整齐划一的落在人身上,即便明知道它们是没有生命的死物,还是忍不住心生畏惧。
服装厂老板更是一瞬间就想起了自己的噩梦,他被吓得哭了出来,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连滚带爬的想要往后跑,却奈何脚早就软了,一步都走不了,只能狼狈的在灰尘里打滚。
宋一道长却不顾得身边的倒霉老板。
他眼尖的发现,在这些塑料模特中,有几个模特的手掌和手臂上,还喷溅着鲜血,正缓缓顺着指尖滴落下来,空气中也弥漫着血腥气。
这是新鲜的血液。
绝非曾经遗留的污渍。
……这些塑料模特,和真人一样会动。
并且很可能,刚刚杀过猫狗。
宋一道长的眉眼瞬间锋利了起来,他横眉立目,如刀锋凌厉。
桃木剑被悄然握在了手里。
……
“死了?!”
接到电话的特殊部门人员错愕不止。
他回过神来后,连连追问电话对面的人:“你确定吗?就是之前负责人联系过的那位,经手过几十年前白姓村子死亡案件的?”
对面声音低落,却给了肯定的答复。
“因为他明天退休,所以今天约好了和几个老同事一起出去吃饭,但是从晚上一直等到半夜,都不见他人,也不接电话,所以那几个老同事就想着来他家看看情况,结果……”
推开门之后,原本布置温馨整洁的家里,到处都喷溅着血液。
尤其是书房,更是重灾区。
经手人的尸体死不瞑目的躺在地上,血液一路从窗帘一直飞溅到棚顶,雪白的墙壁被染得通红一片。
而尸体被开膛破肚,中间没有了任何血肉或者脏器,只留下了完整的一具骸骨。
还有外面的一层皮。
除了骨骼和皮肤没有遭到任何损坏之外,血肉和脏器却已经变成了一整团碎肉末,被随手涂抹在沙发地面和墙壁上。
整个房间,都是丧心病狂的杀人现场。
在直面了这样的场景之后,经手人的几个老同事当场就有人被吓得犯了心脏病,剩下的人也受了不轻的惊吓,手脚俱软的倚着门走不动路。
经手人的妻子和女儿站在楼梯间,哭成了泪人。
他的女儿摔坐在地面上,哭得眼睛肿得比核桃大。而在她的脚边,包装精美的蛋糕被所有人遗忘。
漂亮的蛋糕上还写着鲜红的“退休快乐,做个快乐的小老头”的字样,但现在它已经被摔成了糊糊一团,却没有人再关注它。
女儿原本今天特意从外地赶了回来,开心的取了蛋糕,想要为父亲庆祝退休,想到父亲看到蛋糕时候的惊喜,就止不住笑意。
经手人的妻子也很高兴。
她担惊受怕了一辈子,生怕丈夫哪一天在外面出了意外,就这么终于还算平安的熬到了退休这一天,想到从明天起丈夫就可以和自己一起出门旅游,她就笑得合不拢嘴。
她们怀着对明天美好的憧憬,快乐雀跃的回到家中,却意外的发现楼下面红蓝的光亮闪烁,拉起的警戒线外围满了人。
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她们走近时,就有辖区的人迎了上来,面带不忍的询问她们是否是经手人的家人。
糟糕的预感成了真,所有的祈祷和恳求摔得粉碎。
她们期盼着明天。
可惨死在血泊中的人,再也迎不来明天了。
特殊部门的工作人员沉默良久,才强压下悲痛,努力保持冷静理智的询问:“死因呢?家里丢了什么东西吗?”
“很奇怪,家里所有贵重物品都没有丢,反而是他放在桌子上的所有档案,全都被血液和碎肉沫毁了。我翻了下,好像有西南,白,这些字样。”
他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件特别奇怪的事情。凶手在家里留下了手印脚印,但是却不像是人,反而像是塑料玩具……这栋楼的居民也有人说,晚上看到有塑料模特摆在楼道里,吓了他们一大跳。”
居民们抱怨,说天这么黑也看不到楼道的转角里竟然摆了这种东西,也不知道是谁家扔出来的,竟然还带着血,不知道是不是杀鸡杀鱼的血抹在了上面,差点吓死他们,真是缺德。
但特殊部门的人在听到这话时,却意识到大事不妙。
“塑料模特??!!”
工作人员情急之下破了音,想到刚刚宋一道长说要去查看当年谢麟妹妹被绑架的现场,人差点崩了。
那个服装厂的仓库里,可不就摆满了塑料模特吗!
而且当年谢姣姣案件时,也和经手人的死亡是极为相似的场面,却更为血腥残酷。
绑匪们被撕成了碎肉,而旁边沉默伫立的塑料模特,则浑身涂满了鲜血,还有的塑料模特内部装着绑匪的血肉。
只要是脑子正常的人,就不会在科学的范畴里,将商场里常见的塑料模特当做凶手。
但如果被划进特殊案件的范畴,用非科学去解释……
工作人员挂断了电话,立刻给官方负责人打了电话,想要向他说明这个情况,让他注意所有塑料模特或者别的什么材质的人形雕像。
与此同时,原本趴在荒废村屋的窗户后面的官方负责人,口袋里的电话忽然震动响了起来。
嗡嗡的声音在一片死寂中,格外清晰显眼。
道长和官方负责人都瞬间瞪大了眼睛,往手机的地方看去。
屏幕亮起时的微弱光亮从下到上照亮了官方负责人的脸,让他的脸孔显得青白狰狞如死人。
他手忙脚乱的伸手去拿手机,抖着手去挂断电话。
但是,即便声音和光亮短暂,却还是吸引了外面村道上的木雕偶人的注意力。
它们停下了迟缓的脚步,站在原地缓缓转过头,用那双无机质的木头眼珠,死死的看向声音的来源。
官方负责人将自己尽可能的压低身躯,藏在窗户下面。
但木雕偶人静静站立了片刻后,却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确认了什么一样,转过方向,往官方负责人等人所在的村屋走来。
负责人意识到不妙,不肯坐以待毙,就弓着身躯想要后退,从村屋后面的窗户翻出去。
但是他刚一动作,没向后退两步,忽然就觉得自己好像在黑暗中撞到了什么东西。
负责人心中纳闷,觉得自己在刚进村屋的时候快速看过房屋的构造,墙壁应该没这么近才对。
他一边死死的注视着外面越来越靠近的木雕偶人,手掌下意识的向后伸去,摸着自己撞到的东西,想要确认墙壁和窗户的位置。
大脑比手掌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手底下的触感和形状,更像什么。
……人。
一个,死人。
触感虽然滑腻却僵硬冰冷,但又不是墙壁的砖石和青苔的感觉。
以摸到的东西在脑海中组成,负责人唯一能够想到的,只有死尸。
他的身躯瞬间僵硬,眼瞳紧缩。
几秒之后,他才强行让自己僵直的肌肉恢复行动,让自己慢慢转头向后看去。
然后负责人就看到,他撞到的,并不是死尸,也不是墙壁。
而是,一具木雕偶人。
偶人和外面的那几个的长相完全不相同,但栩栩如生的五官却依旧像是真人一般,穿着衣服就与住在这里的村民没什么两样。
但是偶人没有光亮的眼珠和露在外面的木质纹理,还是在说明着它的身份。
木雕偶人在看到负责人看着自己的时候,原本就做成了微笑模样的嘴巴,像是扬起了嘴角笑了一下。
随即,他的嘴巴开开合合,连带着眼珠也转动了起来,像是在看着藏身在这间荒屋里的所有人,对他们说着什么。
然后,木雕偶人伸出手,死死的攥住了负责人的手臂。
旁边的道长一惊,赶紧冲过去想要将负责人拽到身后。
但是没想到木雕偶人远远比看起来还有力气,它掐住负责人的手就像是铁箍一样用力,负责人和道长两个体力不差的成年男人都掰不开。
更要命的是,当道长的视线无意间划过旁边的黑暗时,却蓦然发现,荒屋中的木雕偶人并不只有这一个。
在落满了灰尘的架子床上,一具木雕偶人静静的缩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们。
而在衣柜转角的黑暗里,也无声无息的伫立着一具偶人。
与此同时,外面的木雕偶人也已经走到了村屋前,伸出手去推破烂的大门。
“吱嘎……”
“吱嘎——!”
燕时洵在郑树木家的大门完全打开之后,就看清了站在门后的木雕偶人。
除了这一具之外,原本摆放在院子里的所有木雕偶人都聚集了过来,围在大门后面,像是预先知道了燕时洵会来一样,在这里静静的等着他。
上百双眼睛整齐划一的看向燕时洵,密密麻麻的视线带来沉重的压迫力。
但燕时洵却只是阴沉了眉眼,并没有任何畏惧之色。
不等他做出反应,忽然间眼前一黑,随即传来“嘭!”的一声。
他竟然不知道为何从大门外转到了大门内,并且,大门就在他身后,重重的关闭。
但被燕时洵拽住了手臂的邺澧,却没有被关在门外,而是依旧站在他的身边。
感受着手掌下微凉结实的肌肉触感,燕时洵原本冷厉的眉眼间,忽然染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他不是一个人在面对这些木雕。
他身边,还有邺澧。
整个院子里,两人面对着上百具木雕,却气势惊人,半点没有被包围的自觉。
反而从容得像是两个人包围了整个院子。
燕时洵轻轻笑了起来,看着从四面八方愈发向自己靠近的木雕偶人,低声向它们询问道:“你们知道有一个词,叫关门打狗吗?”
“既然你们这么懂事,主动帮我准备好了场地,那我总不能让你们失望。”
燕时洵抬眸,明亮锋利的目光越过周围的木雕偶人,直直的看向后面的房屋,像是要穿透窗户,与窗后的人对视。
“你说对吗?谢姣姣。”
女孩抱着怀里的新木偶,猛地沉下了眉眼,几欲发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