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一声未吭,没去管因为报纸脱落而裸.露出的蛛网蛀孔无数的木板墙,捡起来报纸动作缓慢的收拾到一旁去。
江宝晨感觉到了尖锐的疼,回过神发现自己无意识的攥着拳头,指甲已经深深的嵌进了掌心。
松开手指,疼痛弥久不散。
他看着面前瘦骨如柴步履蹒跚的背影,想说话,喉咙干哑,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甚至两眼隐隐发黑。
当年顾晔从来没主动说过家里的情况,但江宝晨还是知道一些。
知道顾晔家里生活条件困难。
知道顾晔是单亲家庭、跟Omega妈妈一起生活。
还知道顾妈妈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顾雪桥。
江宝晨特别想认识一下顾妈妈,但是每次班级开家长会,成绩最好的顾晔的座位总空着。
不过,江宝晨其实是见过顾妈妈一面的。
见过那个不仅名字好听,长得也特别漂亮的Omega阿姨。
她穿着很好看的短袖荷叶边碎花裙子,脸上画着精致的妆,长长的海藻一样的黑色卷发垂至腰间,身姿窈窕妙曼,像春天里刚开的桃花,双手一并捏着个小包包,皮肤很白,细条条的臂弯在阳光下仿佛发着莹莹的光。
顾阿姨还有一双很漂亮的、很有辨识度的眼睛,那双眼睛和顾晔一样,深邃的,有些细长。
可在顾晔身上总冷冷淡淡拒人千里之外,在顾阿姨身上却像浮着水光一样温婉多情。
漂亮阿姨原本在看教学楼,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就看过来。
就是那样一眼。
他认出来,那一定就是顾晔的妈妈没错了。
突然间对视,他莫名紧张,先呆了一呆,看到对方直接转身离开后,方才如梦初醒的连忙追上去。
“阿姨!顾阿姨!”
彼时江宝晨没有露出半点富二代该有的任性骄横,丑兮兮的校服套在身上挡不住可爱讨喜的模样,他热情活泼又自来熟,伸手就去挽对方细细的臂弯,“阿姨,我叫江宝晨,是顾晔的同桌。家长会快开始了,您是不是找不到教室?我带您去吧!”
阿姨停住,表情踟蹰。
江宝晨不知道她在犹豫什么,就又笑说:“家长会快开始啦!顾晔也在教室的,他看到您来一定会很高兴!”
却不想这话会是利刃,干净利落的斩断了对方的犹疑。
漂亮阿姨抽回手,笑笑说:“小同学,你认错人了。”
说完便行色匆匆的离开。
高跟鞋嘚嘚嘚离去,那妙曼挺直的身躯逐渐跟面前佝偻蹒跚的背影重合。
江宝晨内心钝痛,眼眶不知道为什么模糊了,他不自觉又攥起了拳头,似乎这样才有开口的力量。
“是……顾阿姨吗?”
声音艰涩,吞了沙子一样。
老人没什么反应,把破旧的报纸赛到了纸板盒里。
“阿姨,阿姨您吃过晚饭没有?”
江宝晨没在屋子里看到厨灶之类的,他几步走到外貌看上去已经是个老婆婆的妇人身旁,弯下腰,“阿姨,阿姨您还认得我吗?我们以前见过面,我叫江宝晨,顾晔的同学。”
老人家用枯瘦干裂的手掌抹了抹桌面,再转头看他。
江宝晨强行挤出一个笑,用以对方辨认自己,“阿姨,还记得我吗?”
老人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嘶哑的啊啊两声。
“您想喝水吗?”江宝晨立刻转身。
他在狭小昏黑的木板屋里努力搜寻,不大的木床挂着老旧的纱窗帘,被子看上去干煸冰冷,床的后面有一个单炉的煤气灶,煤气灶正对着一个马桶,看不到水壶之类的东西。
他心里急,开始摸索着去翻看有没有碗之类的东西。
但找着找着,眼泪先下来了。
他迅速擦一把眼眶,却再忍不住情绪蹲下来抱着膝盖哭了。
老妇人不太容易的走到床边,低头看着他。
背对着她的江宝晨只哽咽着哭了一会儿,情绪爆发过后,咽了咽,冷静下来,双手抹掉脸上的泪,继续摸索碗筷,终于在一个黑得看不出原样的泡沫箱里,找到了碗。
江宝晨差点被小碗上的破损和裂纹割破了手。
找到了碗,水又在哪里?
江宝晨在一个铁箱子里找到了米,又在一个半大的缸罐子里找到了水。
他舀了一碗眯眼看,水里没长虫子。
站起身,回头看见对方站在床边差点吓一跳,但微红的杏眸立刻弯起、露出大大的灿烂的笑容,清清嗓子说:“顾阿姨,就喝这个水是吧?我来时听说了,附近有一口纯天然的地下泉水井,冬暖夏凉,新鲜又干净,直接喝也清甜可口!”
“给您。”
江宝晨双手拿碗递给她。
老人家沉默半晌,接过了碗。
大冬天的,她穿着一身旧旧的厚棉袄,袖管里是枯枝一样的手。
她手不稳的哆嗦着,费劲儿的仰头看他。
江宝晨脸上笑容没变,灿烂得已经镶在了脸上,他微微提高了点音量,“您不是口渴吗?先喝一点,等等我去外面给您买矿泉水来,是不是还没有吃晚饭?我顺便在小饭馆买几个菜,今天大年夜,吃点好的!阿姨您重油盐吗?”
Omega在昏暗的灯光下对老人喋喋不休,好像一停下嘴就会有什么大怪物在瞬间侵吞了自己。
老人家眨眨眼,好像没听懂,颤巍巍的抬起碗喝水。
手是抖的,劲又使的不对,水立刻从嘴角旁流了出来,滴在破旧的老棉袄上。
江宝晨看见了忙摸口袋,还真让他摸到了纸巾,他弯腰,细心的用纸巾先擦擦老妇人的嘴和下巴,再把棉衣上的水擦干一点,眼圈又红一点,吸吸鼻子,然后笑着对她说:“还是算了,我直接带您去吃,省得来来回回饭菜都凉了。”
江宝晨说做就做,拿出手机打开电筒,就要去扶老人出门。
但老妇人却轻碰了碰他的手。
那触碰的感觉不像手,冰凉的、粗糙的,又硬邦邦的像枯萎的老树干。
江宝晨看向她。
她说:“不用了。”
声音嘶哑得像生吞了滚烫的炭火和沙子那样粗哑。
江宝晨一怔,说:“顾阿姨。”
老妇人摆摆手,没有看江宝晨,只是抓着他的手拿开,说:“小同学,你认错人了。”
那话一出,江宝晨鼻子猛地发酸!
手背上划过的粗粝掌心就像尖锐的石头,叫他感觉疼痛,但下一刻他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用轻快的语调说:“顾阿姨,您怎么老说我认错?以前也是现在也是,顾晔他都看您来啦!”
“过去这些年他在国外变得非常有出息呢,他前不久才回国,回国第一天就想来找你的,但他太忙了抽不开空,今天不是大年夜么?他开好几个钟头的车从H市跑到比虞,这会儿还在给您买礼物呢,等等我给他打电话,让他快点。”
这一串话下去,老妇人彻底变了态度。
她大力的推着江宝晨往外走,嘶哑的喊:“我不认识!你走,走!”
老人瘦小,使的劲却大,江宝晨不敢跟她抗衡怕伤到她,只好半推半就往外走,只不甘心,说:“阿姨。顾阿姨您还留在这,不就是为了等他回来吗?”
推他的力气一顿。
江宝晨刚以为转机来了,却被对方更加用力的推开,那力气突然大得出奇,像是推土机一样撵着直接把江宝晨推出了木板屋。
高高的门槛儿绊得江宝晨差点摔一跟头,他踉跄站稳,就看到木门被“砰——”的重重在面前关上。
外面的夜风冷彻骨。
江宝晨叩门,“顾阿姨,顾阿姨我骗你的,顾晔他没来,就我一个人来了,您让我进去吧,外面好冷,我快冻感冒了。”
等了等。
江宝晨又卖惨:“顾阿姨!这里我就认识您,没其他地方去啊!”
屋子里头始终没动静。
这时,弄堂里跑出来几个玩鞭炮的小孩,六七岁左右,身上带着一阵风,是各种香喷喷的菜肴。
江宝晨肚子里咕噜噜一阵响。
他随手拦下来一个,蹲下,指着木板门问,“小朋友,你知道这里面住的是谁吗?”
“哑婆!”
小孩儿发音要更准确,江宝晨一下子听出来“哑”这个字,他顿时皱起眉,“哑婆?为什么要叫她哑婆?”
“她不会说话的!”另一个小孩高声替小伙伴回答。
不会说话?
江宝晨分明有听顾阿姨说话,虽然声音很沙哑。
但他转念明白过来刚刚对方张嘴啊啊的时候,不是说口渴想喝水,而是大概在表示“自己不能说话。”
怎么不能,分明说了!
江宝晨问:“还知道什么吗?哑婆她有孩子吗?”
小孩摇摇头,“她一个人住!”
“这样啊。”
“是的,她天天出去捡垃圾,身上超级臭,因为她不洗澡,头发很脏,身上全是虱子。”
一旁同伴咽咽口水,“但哑婆会给我们糖吃。”
“我妈妈说她给的糖也是垃圾堆里捡来的!”
“不是的,我有看到她在店里买。”
“就是垃圾堆里捡的!我妈还说吃了她给的糖会死掉!不能吃!”
“我吃了都没事。”
“那你是快要死了,这个要久一点,可能明天。”
江宝晨心情沉重不佳,看两个小朋友吵上了,语调一转,笑问:“喜欢吃糖吗?你们好好跟我说哑婆的事,我就去给你们买很多糖~”
“说什么事呀?”半大的小子望向江宝晨,眼睛忽得亮起来,“大哥哥你长得真好看噢!”
“谢谢,但你夸我没有糖,要跟我说哑婆的事才有糖。”江宝晨摸摸他脑袋,对跟孩子打交道很有心得,哄说:“见过什么、记得什么就说什么,好不好?”
“好~~”小孩说:“哑婆是捡垃圾的!”
“哑婆经常做错事情,村里的伯伯们就会骂她。”
“还会打她。”
“哑婆总是会一个人莫名其妙的笑,我妈妈说因为她是神经病!”
——“哦对了,哥哥,哑婆的屋子里以前有鬼!晚上总啊啊啊的叫!超级可怕的!!”
看着小孩夸张的挥舞着手,江宝晨心里狠狠一刺,孩子天真童言无忌,但话里藏着的是只要剥开一点点就鲜血淋漓的残忍真相。
他伸手摸向小孩的脸颊,表情认真的说:“哑婆屋子里没有鬼哦,哑婆是白天被村里伯伯打疼了,晚上偷偷躲在房子里哭。你妈妈有没有打过你啊?”
小男孩点点头!
“疼不疼?”
小男孩更使劲点点头!
“你疼了会哭鼻子对不对?哑婆也怕疼,但她是大人,只能躲起来哭鼻子,没想到被大晚上还不睡觉的你们听见啦~哑婆要是知道被你们发现肯定觉得不好意思,所以,以后不可以跟其他人再说这个事情。因为男子汉不可以欺负人,更不可以欺负婆婆、说婆婆坏话,对不对?”
小男孩被教训的老实巴交的,点点小脑袋,垂下眼睛,“哥哥,我错了……”
“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江宝晨忍着心里莫名的钝痛,打起精神笑说:“好啦,哥哥现在带你们去买糖,怕不怕哥哥是坏人呀?”
“不怕,哥哥长那么漂亮的!”
“这就不对了,长得漂亮就不是坏人了么?坏蛋也是有长得好看的。”
“那哥哥是吗?”小家伙仰头,呆呆的问。
“哥哥当然不是了。”江宝晨一手牵着一个往前走,正好看着小道尽头神色着急的顾晔,他收回视线,继续说:“但有些叔叔是,看到他一定要躲得最远,因为他们是天底下最坏的坏蛋。”
江宝晨牵着孩子从顾晔身边走过。
顾晔抬起手想拉住他,指尖却从Omega凉凉的衣袖上擦过。
一行三人走远了。
刚刚忍不住噤声的小孩小声问:“哥哥,刚刚那个叔叔会是坏蛋吗?”
“是。”
江宝晨垂着眼,冷的、肯定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