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些了,其他的账目齐六在管,应该也没甚问题,不过这几日还是有不少修士试图越过万恶渊的边界。”风岭近几日万恶渊边界状况的文书递了过去,仔细观察着站在面前的男人,对方翻阅文书的速度很快,看似没有认真翻阅,实际上里面每一条细则对方都看得很清楚。
天麓山混乱后,修道界也就平和了几日,万恶渊的崛起以及风岭等人大肆扩张的行为还是引起了修道界其他势力的联合抵抗,这些人表面上不敢跟万恶渊正面对抗,实则暗地里一直在万恶渊的边界找麻烦,风岭为了自家老大往后畅游东寰四界的计划,早就把目标锁定了在北界跟东界,尤其是离得最近的东界,成为了万恶渊阵师们的首要目标。
大肆建立传送阵广收传送费的事,涉及到了太多利益了。
这件事被顾七知道了之后,先是给风岭一张那些势力的情报图,后是卖了东界尹家一个方便,让万恶渊跟尹家做了个不错的交易,将万恶渊的传送点布置到尹家的范围里。而那些暗搓搓想搞事的势力,还没弄出点动静,就被万恶渊坑了回去,损失惨重不说,还丢了几笔传送阵生意。
一次之后,顾七就说往后再出现这些事,可以交由他处理。
阵师们搞阵可以,也习惯用武力解决问题。弯弯绕绕的东西确实不懂,鬼主近期又是一个记不住事的主,墨兽跟不见神明是主战方,天天就想着扩张万恶渊的势力,齐六整天想着钱,细数下来整个万恶渊里最擅长处理这事只有顾七了。
就连向来跟顾七不对付的墨兽,竟然也渐渐松口,放在以往风岭要是去找顾七,墨兽第一个撂摊子不干。
后来风岭才知道,顾七某次去顾家回来,回来的时候带了点特殊的异果,那东西是万恶渊没有的,味道格外奇特,偏偏正中了墨兽的口味。清心寡欲了数千年的墨兽已经很少吃到那种类似上古的味道,也不知道顾七是在哪找到的,在食物与对抗中选择了平衡。
“还有人买通鬼修,想要进来万恶渊里探听情况的。”风岭心想着那些鬼修真不怕事,替人办事进来第一时间就会被不见神明发现,整座渊里的雾气难不成是摆设的,谁心怀恶念,不见神明护爹的性格第一时间就把鬼揍得半死,若非风岭及时赶到,那鬼修早就成了不见神明的加餐,“也不想万恶渊是那么容易渗透的地方吗,还想往里放探子。”
顾七将所有的文书看完,对风岭的声音也只是简单地应了句:“他们不会再放的,试探过多,不利反而是他们。”
两人站在小院的外边,男人身上只穿了一件外衣,身上的伤口在这几月休养已经好得差不多,但还剩下一些无法愈合的妖痕。但这些伤势对他而言似乎没有任何影响,与风岭说话的时候,他的余光越过窗沿看向屋内木塌上的人,那双湛蓝的妖瞳奇异,无惊无澜中好像只放得进一个人。
风岭擅观察,自然知道他在看的谁。
鬼主周围的鬼气平衡了很多,脾性也安静下来,正捏着棋子与奚云平对弈。
两人的棋盘也非寻常,用的是阵法图做弈图,说是下棋,更像是在推敲阵法。这像是一下戳中了宿聿的兴致,鲜少暴露兴趣爱好的他,第一次接触到弈图,就跟奚云平下了整整一日。
下棋也是好事,风岭想到数日前孟盟主与玄羽庄的人来造访,所带的好礼都是酒,那些酒就这么放在了鬼主的院子里。
当时顾七正好是每月一次例行前往阳龙墓,恰巧不在。
段胤又是好酒之人,摆着好酒哪有不喝的道理,更还有其他万宝殿的宝器,一众器灵怂恿带上鬼主,完全忘了鬼主刚清醒时的喝醉酒的事,就那么把孟开元等人送的酒喝光了,所以等到顾七回来的时候,整个院子一片狼藉,也不知道孟开元的酒是什么酒,反正那次后鬼主醉了整整三天,段胤被不允许进入院子三天,清醒后收藏的酒几乎都没了。
这些事情发生得悄无声息,要不是某次风岭例行看护万恶渊里的阵法,都没发现埋酒地方没来得清理干净的细微剑痕。
能在刀尊眼皮底下藏酒的人,整个万恶渊就只剩下一个了。
这一经留神,风岭开始留意顾少主的日常举止,说来顾少主也沉闷少语,据某位喝醉酒的顾二当家曾酒后失言与刀尊谈及其幼时,说他刚学会走路就会拿剑,放着顾家的机关术不感兴趣,倒是把整个天机阁内所有的剑谱看完了。
从小就是一个剑痴,长大后多了其他事情,因着天麓山开始斩妖除魔,出入各处秘境。
顾七是他的化名,因为家中同辈排行第七,就一直被亲友称呼顾七,称呼少见,乃至外人都不清楚这曾是小名的化名。顾家人很久之前都觉得这辈子只能与剑作伴,无欲无求……乃至风岭初识顾七的时候,都觉得这个剑修不好相处,这段时间剑修雷厉风行地去处理万恶渊的事情更是加深了这一印象。
外人只说顾少主擅剑,但他未曾展露的手腕,似乎更加令人忌惮。
尤其那些从万宝殿出来的器灵,对他的态度也颇为尊敬,这让风岭下意识地对顾七的警惕性更高,眼下鬼主状态不清,作为一个忠实的下属,哪怕顾七是鬼主未婚夫,信任可以有,但是该有警惕也得有。
偏偏这个男人,真的挑不出一点问题,保持着良好的分寸,生活单调只剩练剑与闲杂琐事,他只管万恶渊的安稳与外敌。除此之外,赚钱扩张什么的都不管,甚至有时候利益都摆在眼前,他看也不看,有这样手腕的人,但凡有点歪心思,都是一个极难对付的人。
若说真的有点特殊的东西,就是这人最近喜欢研究各种各样的奇珍异果,那些奇珍异果对养魂特别有益,墨兽所吃的异果就是顾七外出时带回来的。那些异果经由徐天宁查探过没问题后,就被顾七拿去酿制果酒,酿制完后酒坛子就埋在鬼主门前的阴树下……果酒那点酒性可以说得上没有,给谁酿的似乎一眼就能看明白。
剑修常拿在身边的酒葫芦里都装了江行风特制的药酒,时常被鬼主拿在手里。
这种非常小的细节,风岭一观察,就能见到很多——
比如鬼主晒完日光睡着的时候,练剑结束的剑修也未走远,就静静地坐在那。
看似枯坐,可仔细看的时候男人的眼里只剩下一个人,仿佛陪伴就是一件很寻常,且不值一提的事情。
“还有其他事情吗?”顾七问。
风岭回过神,他看了眼顾七的神色,咳了一声道:“没了,就是顾夫人这几日说要来一趟。”
听到巫云月要来,顾七捏了捏眉心:“好。”
魔道的事情结束后,巫云月渐渐没有再管顾家的事情,她近期非常喜欢去阳龙墓那边的万恶渊,自从发现玄玉棺中宿惊岚体内诞生生机后,她每天都要去万宝殿见一次人,渐渐地与沉虚葫成为了好友,有时候提及宿惊岚,有时候会听沉虚葫说千年前的琐事。
两人闲适时散步,偶尔就会来南界一趟。
前阵子万恶渊里有点乱,顾岩担心巫云月来了不小心磕碰到什么,就没让人过来。这段时间宿聿的鬼气渐渐稳定下来,她就时常过来这边待几日。两人初见,记忆混乱的宿聿对巫云月有所警惕,巫云月来时有所准备,特意将顾七幼时的留影石带过来,留影石里年幼的顾七学剑的画面,就这样吸引了宿聿的注意力。
顾七自己都没预料到幼年时的自己还留下这种东西,但宿聿显然对那些留影石感兴趣,好几次看完了,都要对着顾七的脸比对小时候的模样,就像他刚清醒的时候比对现在的顾七与千年前的裴观一,迷糊也带着一点认真的审视。
巫云月却在靠近时注意到宿聿手腕里那道蜿蜒的花契,盛开的花蕾格外瞩目,作为布下命契的人,她深知到这道花契代表着什么。宿聿的通灵躯已然全毁了,花契原先是布在肉|体身躯上,与神魂的干系没那么深,以宿聿的能力在通灵躯毁时想要驱逐掉这道花契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可偏偏这道花契留下来了……还逐渐长成了最完美的模样。
所以她多次看向顾七的时候,眼神里都有点意味不明,隔天就让顾二当家送了很多补药过来,还送了不见神明与墨兽几件新作的衣裳。
不见神明身上所有的衣服都是幻化出来的,第一次收到一份这样特殊的礼物,哪怕衣服上灵气很弱,他却像是如获珍宝,一连半个月都穿着那件衣服在外边晃悠,逢鬼见面都要展示他的新衣裳。
墨兽成为镇山兽后也没享受过穿衣裳的体验,巫云月送的衣裳都是根据修道界流行的兽衣裁制的,上面还连绣着顾家天机阁打造出来的机关铃铛,在不见神明穿着衣裳满山晃悠的时候,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穿着铃铛跑了一趟齐家,在小人参的面前绕了八百个圈展示身上的铃铛,完事还要炫耀自己的铃铛是巫云月亲手做的,比某饭桶千金买来的东西比不了。
彼时小人参神智初成,被墨兽炫耀完了,转头就朝着齐家小少爷齐衍嗷嗷叫唤。
小少爷这辈子哪能输给别人,小人参说要,他马上就安排锻造跟刺绣的老师上门,硬生生地给自己学了一门技艺。据闻苍雪宗的前宿家少主宿弈某次路过南界上门探访的时候,见到齐衍五花八门地拿着绣针,最后出门的时候有点恍惚,似乎对御兽师的精神状态感觉到了害怕。
后来这件事被墨兽当成暗示在宿聿面前说,彼时勉强终于记住墨兽的宿聿只是瞥了它一眼:“再说吧。”
隔天沉雨瞳就上门了,带着一盒匆忙打造的针器递给了墨兽,语重心长道:“老大说了,成熟的镇山兽,都要学会自给自足。”
巫云月要来是常事,墨兽与不见神明都比顾七先知道这件事,风岭把该说的事情说了,扭头就忙着去搞他的阵法大业去了。风岭一走,屋外就变得安静下来,只剩下屋里对着阵法研究的宿聿,奚云平恢复后每天都要去医庐疗伤,见顾七忙完回来,继而准备去徐天宁那,跟顾七说声告辞。
“身体近期如何了?”顾七问。
“托天宁的福,坐化的影响几乎没有了……”奚云平偏头看向身后还对着阵法研究的人,“过几日要跟沉虚出去一趟。”
等宿聿回过神来时,奚云平已经走了。
顾七简单说了他去医庐,宿聿只是哦了一声,低头继续研究阵法。
阵法几乎是调动宿聿兴趣的所在,特别是后世的阵法,对于记忆残缺的人来说是没有见过的东西,所以每次有新奇的阵法时,宿聿都能看很久很久。顾七早就习惯,也会托其他人带点阵法术回来给他看,喜欢看阵法,总比带着那样的眼神好。
记忆没稳定下来的时候,顾七看到最多的是宿聿那双眼睛,有点落寞,有点奇怪,更多的是带着警惕与锋利。
这些状态会被段胤等人察觉,在其他人的缓和下变成轻快,渐渐化解掉那点陌生……可在热闹之外,更多的还有少年眼底的沉默与冷静。
一如最开始几天清醒时,面对变成器灵的段胤,他眼底的情绪会浮现惊愕,似乎没想到段胤会出现在他的面前,但等到他理清这段记忆的时候,情绪会转而漠然,会花很长时间去看那把残损的奔雷刀,看着一道又一道的裂痕,沉默的时间会多于与人说话。
其他鬼以为他没清醒,但顾七能注意到他眼神里情绪,如同见到奚云平发白的鬓角,他像是游离在热闹之外,眷恋又不甘的看着这些人。那是没有千年记忆状态下的宿聿,对于他而言一切就好像做梦,会让他质疑是幻象,最后不甘地承认这是现实。
千年前裴观一被困妖剑时所没看到的宿聿,就好像突然间出现在他的面前,收起那对外的锋利,静静地接受着这恍若幻境的意外,却又不甘,好几次宿聿从睡梦中起来,会突然地问起他,问师兄的脸为什么会不一样。
得到回答后,是长久的沉默,最后才简单地说一句:是这样啊……
千年前的宿聿眷恋所有如幻梦的过往,却不甘没有成功挽救,以至于他人变成器灵,奚云平消耗命数,裴观一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这会让顾七想到很多岁月前的天虚剑门,那在长辈注视下的稚童,也是用着那样的眼神,一点点地接受陌生世界。
顾七没办法去多做什么,只能在宿聿与万宝殿其他师长同门说话时安静看着他,在宿聿熟睡的时候用惊雷剑气缓解他时不时的梦魇,每日把新雕的木雕放在了宿聿可见的地方,一点点地去创造一个能给他安全感的环境。
所以顾七有时候看到宿聿记起墨兽,会跟墨兽开玩笑时,会沉浸在阵法中时,他觉得这才是好的。
这是如释重负后的将来,不必在患得患失中反复去记忆,一切尘埃落定。
“师兄看什么?”宿聿忽然道。
顾七回过神,哑声失笑,如实道:“走神了。”
外面的日光渐渐西斜,透过阴木缝隙照了进来,在宿聿的衣服,旁边案桌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风声平缓而安静,顾七看着坐在面前的少年,此时他正低头地看着奚云平留下的阵纹,这样的阵纹于他而言没有太多的难处,新制的阵法盘上更多的是他在变更阵纹,在奚云平的基础上缩减阵纹,将阵法改得更精深。
这是一千多年前宿聿游历东寰的时候会做的事情,那时自信又张扬,他每一个动作,顾七都能知道他想到了哪。
记忆有时候是个很神奇的东西,会让他这么清楚地看懂一个人。
从细微动作跟神情里,猜出所爱之人在想什么,描摹出他的痕迹。
巴掌大的木头渐渐镌刻上人的面孔,顾七垂目雕刻,将苦思冥想的模样一点点刻在木头上。
却不知他在雕刻的时候,坐在另一边的少年早已无心阵法,在日光间隙中悄悄地擡眼看他,看他垂眼认真的脸,看他颈侧没有消散的兽鳞,看那只厚实满是剑茧的手……一双越来越明澈的灵眼里,倒映着另一个人面孔,像是注视了很久很久,将他留在眼睛里,也留在长久的记忆里,不会忘,也不愿忘。
阵法刻盘上没有新落的动静,木雕上的脸刻了一半。
顾七去看对方的时候,看到少年懒散地坐着,单手托着脸,两人间隔着小小的案桌,不知道看了他多久。
只是晃神间,那微微眯起来的眼睛,没有落寞,没有孤独,格外漂亮。
思量中带着很久没见过的慵懒与闲适。
“师兄刻完了吗?”
声音随性且自然,仿佛无数次裴观一从练剑峰回来,走上那条通往家的山阶,见到院里窗沿边稍稍亮起的烛光。少年拿着卷轴,宛若听到动静回过神来,透过窗台,远远地问了一句——
‘师兄回来了?’
那是既往数日,从幼时到长大,无数次熟稔的问候。
在只有两个人的那处小院里,等着彼此的归家……一晃经年,顾七再次听到。
回来了。
清风和煦,刻一半的木雕被放在了一边。
顾七探身过去的时候,宿聿先一步碰到了他的手,摸上了熟悉的剑茧,第一次在南坞山初见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个人指间的剑茧格外明显,在触碰中带给他更熟悉的感觉,在很久之后才恍然大悟,那时自小到大被他碰过无数次的手。
摸过他的头,牵过他的手,手把手教过他练剑……到后来送给他一本本阵书,无数次在他贪饮的时候拿走过那烈酒的葫芦。一点点接触里,都有他的痕迹,乃至在记忆深处,这个人站在夜色下等他,手里抱着剑,指腹一点点摩挲着踏雪剑鞘上的阵痕。
没有记起的东西,在这段时间漫长的回忆里,断断续续地补充完整。
丹田里的灵眼悄无声息地退去,也带走了宿聿最后一分掩饰,完整地补充了所有,了却遗憾。
他说道:“师兄退步了,酒没有以前甜。”
葫芦里的果酒,少了几分甜,多了几分甘涩。
十指相扣的时候,两人的距离更进一步拉近,宿聿擡头的时候碰到了顾七的下巴,紧随而来的是男人的亲吻。
无声的接触短暂又漫长,他们从窗边的案桌转移到了更里的床榻。
人落在床榻上时,顾七碰到枕头底下压着的东西,一本本小书仅有巴掌大小,是万恶渊鬼修从凡间拿来的小人书。他早就忘记这些书,以为早就被不见神明带走,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内角落,还被藏在了隐秘的地方。
“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没有很久。”
少年的眼睛带着一丝狡黠,是许久没有见过的模样。
白发散在睡枕旁边,橘色的光影落进来,有种明明灭灭的虚幻感,令得那双眼睛变得格外漂亮,衣物敞开手腕处,花契漂亮有带着几分深红的欲色。
“会藏事了。”
“你也藏了,我那时候看到了师兄的尾巴……”
顾七俯身去亲他,落在那双眼睛上,没有磕破的血腥,没有醉酒的朦胧,这好像是他们第一次这样去靠近彼此。
无师自通地去接近,从眼角到唇角,他们在落日的余晖中亲吻彼此。
密密麻麻地记载着修士猜测的万恶渊鬼主与顾家少主那点密事,书册的边角隐隐有泛皱的痕迹,很显然早就被人翻过了,还不知道翻了多久……除了旧书,还有一本他从没见过的新书,被风吹过的时候,书页露出崭新的一页。
顾七眼神余光落在那点旖旎上,一伸手盖住了那点东西。
声音断断续续里,衣物从肩落下,宿聿问他算少年相识,还是相杀相识。
……
寂静的屋里到处摆放着木雕,窗台上的兔子与葫芦,案桌棋盒里的木棋与棋盘,高处用细线串起的木鸟与风铃。
时间长久,这个屋里不知何时摆放了这么多东西,一点点地填充不太宽敞的地方,从触碰到靠近,渐渐有了另一个人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