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洲离开之后, 林羡玉一个人在屋子里久久难以入睡,在绛州时他满心怀揣着对未来的期待,回到都城才意识到, 赫连洲的担忧没有错, 他们之间的确有很多事亟待解决。
他把自己卷在被子里,望着床帷的顶发了好久的呆, 直到半夜才囫囵睡着。
第二天刚醒就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睁开眼看到了阿南, 阿南蹲在墙边的红木箱前, 把林羡玉的衣裳一件件拿出来。
“阿南?”林羡玉伏在床边, 揉揉眼睛, “你怎么起这么早?”
“吵醒殿下了吗?”阿南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这几天我睡也睡够了, 一早醒来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想着今天天气好,该把殿下的衣裳拿出去晒一晒, 上次回来没来得及晒。”
“你该好好休息。”
阿南朝他笑:“我受伤这阵子,一直都是殿下照顾我, 我想回来继续照顾殿下。”
“兰先生呢?”
“哥哥有些头疼,还在睡。”
“为什么头疼?”
“他原本身体就不好,服用敛息丹之前, 他因为耶律骐的事吃不下睡不着,耗空了身子, 敛息丹里又有几种药性极强的草药,醒来之后, 他的身体就一直没有恢复。”
“敛息丹……”
不提这一茬,林羡玉差点都要忘了他手里还有一瓶敛息丹。
他还没把这事告诉赫连洲。
若是告诉了赫连洲, 赫连洲定会催他服用,然后毫不犹豫地把他送回祁国去。
他才不要告诉赫连洲,但他也的确有点想家了。和赫连洲相处得越融洽,他就越是想家,如果赫连洲能和他一起回侯府就好了。这样他既能和家人重逢,又不用和赫连洲分离,只可惜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
“殿下,您今天可以吃青菜粥了。”
阿南的话提醒了林羡玉,他倏然睁大眼睛,急匆匆下床:“我的青菜和黄瓜!”
他连外衣都没有披,就跑到院子里,暌违多日的小菜园已经枝繁叶茂硕果累累。
北境的土壤到底不如南方的土壤肥沃,青菜和黄瓜的个头都只有巴掌大,但新鲜脆嫩,还有清晨的露水挂在上面。用指尖轻轻拨一拨,青菜的嫩叶就左右摇晃,露水滑落下来,滴在土壤里,风吹过,带来一片滋润又清新的气息,林羡玉光是看着就要流口水了。
萧总管走过来,笑吟吟地问:“殿下,这青菜您打算怎么吃啊?”
林羡玉很是苦恼,正纠结时,旁边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不如让我来做?”
林羡玉抬头望去,看到兰殊穿着一身素白色的袍衫站在不远处,面色虽然还有几分病意,但精气神比前几日好了很多。
他惊喜道:“兰先生!”
兰殊朝他们走过来:“我虽然已经离家十余年了,但还记得几道家乡菜的做法,譬如着青菜,外层的菜叶可以切碎了熬粥,里面的菜心煮熟了,撒上一把炸得金黄的蒜末,再淋上酱香浓郁的豉汁,味道应该很好。”
林羡玉呆呆地咽了一下口水。
在侯府时,白灼菜心这种小菜是他实在没有想吃的东西时才会勉强动筷的选择,现在却成了他想一想就垂涎欲滴的美味珍馐。
真是如隔经年。
他拉住兰殊的袖子,催促道:“兰先生,你别形容了,快点去做吧,我快馋死了。”
兰殊笑了笑,说:“好,我这就去做给您吃。”
赫连洲进宫复命还没回来,乌力罕先从西帐营回来了。
他刚走到前院就看到萧总管眉开眼笑地从庖房里走出来,又看到两个仆人搬着一只用细木条编成的木篮,放到院子正中央,里面摆满了指头长的绿条子,像青瓜,又不是青瓜。
他问:“这是什么?”
“小乌将军你回来了,”萧总管走出来,走到乌力罕面前,告诉他:“这是黄瓜。”
“黄瓜?”
“咱们这儿没有,是祁国才有的蔬菜。”
“祁国?”乌力罕立即抬高了声量,怒不可遏道:“老萧!你竟然敢在王府里吃祁国的蔬菜,还放在院子里晒,你不要命了!”
“可这是王爷亲手为殿下种的。”
“……”乌力罕瞬间哑了火。
乌力罕往庖房里看了一眼,看到一抹白色身影,萧总管说:“这是兰殊兰先生,他现在住在王府里了,他正在给殿下准备午膳呢。”
乌力罕气得差点晕过去,他强忍着冲动才没上去把那木篮子踢翻,脸色涨红:“啊啊啊现在王府全是他的人,全是他的东西!再过一阵子,我和王爷都要被他赶出去了!”
萧总管摆摆手:“这话说的,王爷都和王妃住一起了,他怎么会被赶出去呢?”
“……”乌力罕的脸更黑了。
乌力罕对林羡玉残存的那么点好感,在看到这番光景之后瞬间荡然无存,可片刻之后,林羡玉捧着一只小碗从后院跑出来,碗里是兰殊给他做的酸拌双青。这是兰殊独创的菜,将加了糖的酸杏汁浇在黄瓜条和青瓜条上,清爽又解暑腻,林羡玉和阿南一人吃了一碗,还不够,他又跑到庖房要第二碗。
一下台阶就看到黑沉着脸的乌力罕。
“你都把王府搞成什么——”
乌力罕刚张开嘴,就被林羡玉塞了一根黄瓜条,林羡玉心情愉悦:“你回来了,尝尝我种的小黄瓜,好不好吃?”
他不等乌力罕回话,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去了庖房,留乌力罕一个人在原地发愣。
酸汁顺着舌根滑进喉咙,乌力罕把黄瓜从嘴里拿出来,呸呸呸了好几声,又气又懵:“这是什么东西?”
“黄瓜啊,好吃的,要是北境和祁国能通商就好了,老奴也想尝一尝祁国的杨梅和荔枝。”萧总管笑眯眯地抚着胡须,然后转身走向庖房,嘴里还喊着:“殿下您慢点!”
乌力罕只觉得几日不见,这个祁国来的破世子,就把整个王府都搞得乌烟瘴气。
“我一定……一定……”
他咂了咂嘴,忽然感觉这又酸又甜的滋味好像还……还不坏?
他倏然板起脸,朝两边看了看,见没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黄瓜条塞进嘴里,然后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说:“难吃死了!”
“还是我们北境的东西好!”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木篮里偷了两根黄瓜条,迅速跑回自己的屋子。
林羡玉和萧总管躲在庖房的门后,把乌力罕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他噗嗤一声笑出来,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哼,小小乌力罕,被本世子一根黄瓜就击败了,真弱!”
一旁的兰殊见了,笑着摇了摇头。
以前坐不满的桌子,现在都快坐不下了,萧总管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时,正好赶上赫连洲回来。
他还穿着黑底绣金的朝服,神色严肃,刚跨进门槛就看到林羡玉、阿南和兰殊坐在桌边说笑,乌力罕把板凳拖到一旁,抱着胳膊吹鼻子瞪眼,萧总管正在精心摆放着桌上的碗盘。
赫连洲脚步微顿,怔然失神。
还是林羡玉最先发现他,一声清脆的“赫连洲”把他拉回现实,林羡玉冲到他面前,眉眼弯弯,一出口就是熟练的撒娇:“你怎么才回来呀?我等你等得肚子都饿扁了。”
赫连洲一见到他,就觉得万斤重担也不足为虑,他柔声解释:“在宫外等着汇报军务,等了很久。”
林羡玉这几天在兰殊的指点下,已经对北境的朝堂有了初步的了解,他一听便反应过来,愤愤不平地说:“你是收复斡楚的大功臣,全天下都知道你的功绩,回宫复命竟然还需要等?谁的事能比你的军务更重要?这个坏太子就是想给你一个下马威!”
赫连洲眉梢微挑,不答他,反而望向兰殊:“兰先生教导有方,王妃现在懂得不少。”
兰殊起身行礼:“是王妃聪慧。”
兰殊到底是刚来王府,不了解王府的规矩,也不知能否坐在这张桌子上,正犹豫着,就听到赫连洲说:“以后都一起吃吧,王府没什么规矩,兰先生按自己舒服的方式来。”
兰殊颔首:“谢王爷。”
赫连洲看向一旁的乌力罕,见他昂着头独坐在一边,摆出一副格格不入的姿态,于是说:“不坐桌子就出去吃。”
乌力罕立即蔫巴了,把凳子搬了回来,默默地坐到了萧总管的旁边。
林羡玉抱着赫连洲的胳膊,向他介绍兰殊做的菜,“全都是兰先生做的,是不是很厉害?你一定要尝一尝这个白灼菜心。”
他夹了一块递到赫连洲的嘴边,赫连洲有些抵触,但不想坏了兴致,还是张嘴吃了。林羡玉凑到他面前,问:“好不好吃?”
赫连洲点头。
“那……”林羡玉立即得寸进尺:“那有没有可能,北境和祁国之间开放通商呢?”
“没有。”赫连洲断然拒绝他。
林羡玉瞬间失落,嘴角都耷拉下来。
他还是不放弃,捏着赫连洲的衣摆晃了晃:“只是通商,不妨碍你收复龙泉州,开放通商的好处有很多很多,你不是也希望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吗?”
他还是想得幼稚,没有一个稳定的邻国关系,何来稳定的通商环境。
赫连洲只冷声说:“我不想考虑这件事。”
他这一句话就把原本融洽的桌子划分出泾渭分明的两边,一边是祁国一边是北境。哪怕赫连洲承诺此生只爱林羡玉一人,也不能打消他南下攻祁的决心。
林羡玉能理解,还是忍不住委屈。
他根本不想看到心爱的人去攻打他的国家,不想两国之间再起战争。
“北境的老百姓一辈子都没有品尝过南方的水果蔬菜,还有各种各样的茶叶。”
赫连洲知道自己的语气太严厉,放缓了语气,说:“他们没吃过,就不会想。”
林羡玉的嘴角一个劲地往下撇。
哪有这样的人,一边说着我将来迟早要攻打祁国,一边又抱着他亲?每次都是林羡玉主动,然后被拒绝,被推开。他就算再喜欢赫连洲,也受不了他这样的冷脸了。
萧总管见状立即打圆场,“不提这事了,不提这事了,王爷来回一趟也累了,先……先吃饭吧,再不吃就凉了。”
赫连洲看了林羡玉一眼,拿起他的碗,给他盛了一碗青菜牛肉羹,以作讨好。但林羡玉现在可不是好哄的,一碗牛肉羹还不够,他扭过脸去,不想理赫连洲了。
赫连洲无可奈何地收回手。
乌力罕在旁边看得直瞪眼,试问整个北境,有谁敢这般对怀陵王甩脸子?
兰殊看着他们俩,琢磨出根本问题来。
怀陵王不接纳祁国。
坚定了二十几年的目标不可轻易动摇,这能理解,只是他偏偏爱上了祁国的世子。
这是两难的题,命运真是捉弄人。
林羡玉吃着家乡风味的菜,思家的情绪愈发泛滥,再加上赫连洲这两句冷言冷语,他难过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可他转念又想到兰殊花了一上午的时间,精心准备了这一桌菜,于是强忍着眼泪,装出一副开心的模样,直到吃完。
萧总管把碗盘收拾干净,主堂屋里就只剩赫连洲和林羡玉两个人了。
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赫连洲想哄,又不知如何开口,林羡玉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就准备离开了,刚走到门口,赫连洲喊住他:“祁国派人来了。”
林羡玉下意识就要问:“谁?”
想到刚刚暗自承诺的不理人,于是噤了声,背对着赫连洲停在原地,狠狠生闷气。
赫连洲只能自己继续话题:“是祁国的七皇子,你认识吗?”
林羡玉这回憋不住了,瞬间转过身,瞪大了眼睛,惊讶道:“七皇子?扶京哥哥!”
赫连洲蹙起眉头,昨晚好像依稀听见这个名字,他沉声问:“你认识?”
“我怎么会不认识?我和扶京哥哥一同长大,他比我大五岁,是皇子里品行最好、学识最好、相貌最出众的,在学堂时我是他的伴读,先生罚我抄书,我不想抄,都是扶京哥哥帮我抄的,他是我最最最好的朋友!”
他话音刚落,赫连洲的脸色已经快沉得比他的黑色锦袍还要黑了。
林羡玉还浑然不觉,越说越激动,眼圈都红了:“扶京哥哥什么时候来?爹爹和娘亲一定捎了话让他带过来,我好想他们啊。”
赫连洲别过脸去,胸膛起伏不平。
林羡玉掰着手指头算天数,自顾自地说:“啊,不会还要再等一个多月吧,我一天都等不及了。”
赫连洲把手放在桌案边,心头的妒火快要把他的思绪焚烧殆尽,指尖却僵硬冰凉,他故作镇定地拿起一本公文,却看不清字。
林羡玉半晌才注意到一旁许久没出声的赫连洲,看他漠然的态度,以为他对祁国七皇子像对祁国的文官武将一样嗤之以鼻,于是说:“祁国也不都是善用诡计的阴险小人,还有像扶京哥哥这样清风朗月的好人,他和你一样勤政爱民,你见了就知道了。”
林羡玉想:见到扶京哥哥,赫连洲一定会对祁国改观的。
赫连洲端看公文,似不甚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