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洲回来得迟, 晚市已经到了热闹的尾声,路上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沿街的几家烤饼铺子正在收拾桌椅。
虽然冷清, 也算安静。
赫连洲将林羡玉抱下马, 等他平稳落地,再将白玉交给一直跟随他们的近卫。
一夜之间的风云变幻, 只在朝野中掀起轩然大波,每天为了生计奔波的百姓们并不知晓, 他们平静地过着各自的生活, 只有消息灵通的人隐隐听说了昨日太子逼宫, 怀陵王为了救主, 领兵围剿金甲营,大获全胜。
从酒楼里走出来的男人脚步虚浮, 被友人扶着往前走,醉醺醺地说:“……如果怀陵王继承大统,那是好事, 是好事……”
林羡玉耳朵尖,听见了这句话, 嘴角立即翘了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跳到赫连洲面前, 模仿着男人的语气:“是好事!”
赫连洲牵住他的手:“什么好事?”
“老百姓夸你呢,他们说由你来继承大统是好事。”
赫连洲只是淡笑。
今天他将惠国公送进了刑部大牢, 风声一出,太子党羽瞬间人人自危, 乱作一团,纳雷拿出前些日子他和兰殊调查枢密院时发现的几桩旧案, 里面牵扯了太子党里的一群重臣。赫连洲顺势交给枢密院,让他们自行裁夺。
自知罪孽深重的,投案自告。
利益纠葛甚少的,送来了名贴。
原本看起来密不可分的太子党,在赫连锡死后迅速瓦解,四分五裂,相互攻讦,闹出各种各样的笑话。
赫连洲并不痛快,只觉可悲。
他在边境浴血奋战的那些年里,前朝就是被这些贼官贪吏牢牢把控着,北境如何能不乱?百姓如何能不受苦?
他眉头紧锁,可林羡玉晃了晃他的手。
“都出来玩了,不要不开心。”
他低头望向林羡玉,林羡玉朝他笑。
林羡玉一笑起来,眼睛就变成弯弯的小月牙,眸子又亮如星辰,偏偏这双顾盼生辉的眸子还落在赫连洲的身上,满是担忧关切。
赫连洲下意识俯身去亲他,被他躲开。
林羡玉脸颊泛红,嘟囔着:“你想干嘛?街上还有人呢。”然后慌忙背过身去。
以前还懵懵懂懂的时候,他天天往赫连洲身上粘,现在情窦初开了,才知道害羞。
他拖着赫连洲往街上走。
现在只剩一家烤饼铺子还没走。
林羡玉突然馋了,跑过去买下了最后两块羊油烤饼。掺了羊油的面饼,包上羊肉糜和葱花,压成圆饼放进土炉里烤,隔了好远都能闻到浓郁的香味。林羡玉捧着两只用油纸包好的小饼,回到赫连洲身边,“我们一人一个。”
赫连洲接过来,饶有兴致地看着林羡玉吃。
因为是最后两只饼,烤的时间有些久了,表层很脆,林羡玉刚咬了一口,表层就瞬间裂开,酥脆的饼屑扑簌簌地掉到地上,林羡玉动作一顿,差点哭出来,把饼举到赫连洲面前,控诉道:“脆皮都掉光了。”
明明是很小的事,林羡玉做出来就格外讨喜,赫连洲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直把林羡玉看得头皮发麻,不明所以,刚要开口,赫连洲就把自己的饼递上去,和林羡玉交换,笑道:“我吃你这个。”
林羡玉毫不犹豫地做了交换。
幸好,第二块烤饼的脆皮保留了原状,林羡玉心满意足地咬了两大口,又看到不远处的商贩拖着一车的酒朝这边走过来。他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了,把剩了一半的饼塞到赫连洲手里,忙不迭跑了过去。
不一会儿,他又抱着一囊壶的酒跑了回来:“这是马奶酒!你喝没喝过?”
赫连洲失笑:“玉儿,我在这儿生活。”
“也对哦。”林羡玉差点儿忘了,他用力拧开囊壶的盖子,凑过去闻了闻,那味道又烈,又有股浓香。
他问赫连洲:“我喝了会不会醉?”
赫连洲说:“可以尝一小口。”
“那我要尝一大口。”
林羡玉偏要和他反着来,慢慢捧起囊壶,浓白的马奶酒顺着壶颈滑入口中,林羡玉不能适应那醇厚浓烈的味道,一下子呛住了,咳得小脸涨红。赫连洲立即对身后的近卫说:“把我的水囊拿来。”
酒囊换作水囊,林羡玉用水漱了口,晕晕乎乎地发了会儿呆。
两腮泛红,眼神微散。
身子还一个劲地往赫连洲身上贴。
赫连洲顺势把他搂进怀里,抚着他的后背,笑道:“别人是一杯倒,我家玉儿是一口就倒。”
“你笑话我!”林羡玉揪住赫连洲的衣领,气呼呼道:“我在家里是能喝酒的,我可以陪我爹爹喝三杯杨梅酒呢!”
赫连洲俯身亲他。
只碰了碰他的唇。
林羡玉像是更醉了,两腮的晕红迅速染到耳根,抿了抿唇,然后一头扎进赫连洲的怀里,闷声说:“都怪这个酒。”
“嗯,都怪这个酒。”
林羡玉把脸埋在赫连洲的肩头。
“玉儿,要不要我背着你?”
林羡玉立即抬头:“要!”
赫连洲于是转过身,林羡玉立即趴到他的背上,赫连洲轻轻松松地就将他背了起来,两手托着他的膝弯,继续往前走。
此时街上已经没有人了,但灯笼还亮着,应该是赫连洲提前叮嘱的。
林羡玉的两条腿在半空中晃了又晃。
“等你忙完了朝中的事,调整完赋税,再拔擢一批能干的官吏,联合有名望的商贾,在各个地方建立行会,将北境的商市搞得热闹一些。到时候老百姓的日子就越来越好过,”林羡玉伸手指向左边:“这边是羊市、马市、那边是牛市和骆驼市。”
赫连洲顺着他的手望去。
“前面那条街再摆上一排红灯笼,北边是茶楼酒肆,南边是客栈和杂耍台。”
“就在那个位置,开一家肉铺,后面是鱼市,鱼腥味重,要离街远些。”
“再往前是点心铺子,旁边是布庄。”
“点心的品类一定要丰富,外面摆上桌椅,让人可以坐下来慢慢品尝。”
“还有什么银元行、香烛铺子、裁缝铺子……”
林羡玉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没听到赫连洲的回答,他很是不满,低头在赫连洲的颈侧咬了一口:“听到没有呀?”
赫连洲轻笑:“听到了,小林大人。”
林羡玉很喜欢这个称呼,在嘴里念叨了半天:“小林大人、林大人……”
赫连洲想:玉儿,迟早有一天,北境会变成你想要的盛世景象。
“小林大人还想去哪里?”赫连洲停下来,转头逗他:“微臣带你过去。”
“去草场,想在毡房里看月亮。”
“好。”
赫连洲已经让人准备好了。
他把林羡玉带到了都城南边的一片草场,夜晚的草原看起来格外静谧,柔和的月光照在上面,像一层朦胧的雾。原处是起伏的山峦,湛蓝与墨黑交织的天穹中,晕开了一片又一片云彩,和月光融合,皎洁清透。
林羡玉下了马,提灯向毡帐走去。
里面备好了床榻,还有一壶煮好的热茶。
林羡玉激动地小跑了两步,走到床边,身子一歪就躺了上去,床榻加了绒毯,柔软又不显得闷热,林羡玉喟叹道:“真舒服啊!”
赫连洲脱了靴子躺到他身边。
林羡玉立即滚进他的怀里。
两个人靠在一起看远处山巅上的圆月。
“扶京哥哥明天就要离开了。”
“舍不得?”
林羡玉用手指戳了戳赫连洲的胸口:“你吃醋了!”
“是。”赫连洲捉住他的手,“为什么他是扶京哥哥,而我就是赫连洲?”
林羡玉愣住。
赫连洲把他的手拿到嘴边,咬了一口,故作生气:“你对所有人都礼貌得很,为什么唯独对我这么肆无忌惮?”
林羡玉竟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呆呆地望着赫连洲,眨了眨眼,说不出理由。
好像从很早之前,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喜欢赫连洲的时候,甚至是从他还没喜欢上赫连洲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对赫连洲直呼其名了。
这是为什么?林羡玉也想不明白。
他抬起头,看着赫连洲的侧脸,星月映在他的眸中,他忽然又想起昨晚的某些画面。
可能是喝了酒,身子有些热。
他又往赫连洲的身上靠了靠,腿也搭了上去,说冷,非要赫连洲转过来抱住他。
抱住了还不够,又说自己腰疼,要赫连洲把手伸进去给他揉腰。
赫连洲都照办。
揉了一阵子,身体愈发热了,林羡玉觉得自己的心跳在加快,快到他控制不住。
他小声问:“赫连洲,我……我要不要再喝一点酒?喝醉了,会不会就不疼了?”
他很紧张,声音都在微微发抖。
他问得那么认真,好像完全不知道这样的懵懂神情有多危险,也不知道赫连洲有多想将他拆骨入腹。
“就是……我觉得我不能只顾着自己……”
他话音甫落,赫连洲就将他翻了个身,从后面抱住他。
还是像在绛州那样,林羡玉的两条腿长时间并在一起,已经开始发酸,还有些火辣辣的疼,他支撑不住,想掉眼泪,又记起不久前自己刚在心里许下的承诺,只好忍住。
这点疼,起码比昨晚好得多。
草原的夜色美得圣洁,周遭只有微弱的虫声,毡帐的门帘朝两边敞开,帐外的一切风景都清晰无比地映入林羡玉盈满泪水的眼中。
他抽了抽鼻子,回过头讨吻。
赫连洲俯下身亲了亲他。
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林羡玉隐约间听到赫连洲的说话声,睡意惺忪地从毯子里钻出来,揉了揉眼,看到紧闭的帐帘。
帘外隐约映出赫连洲的高大身影。
另一个声音听起来像是纳雷,纳雷说:“启禀皇上,太后娘娘得知前太子亡故后,精神大受打击,她让人在都城里到处传播怀陵王妃是男人的消息,还说祁国以男替女嫁敷衍和亲,是北境之耻,而怀陵王不仅不出兵攻祁,还盛宠王妃,皆因王妃善于巫蛊之术——”
“什么?”赫连洲震怒。
“都城里已经开始议论纷纷,百姓们都说,王妃为不祥之人,您决不能立王妃为后。”
纳雷也异常愤慨,怒道:“太后这招实在阴毒,她知道太子殁了,惠国公也失了势,她已无力与您抗衡,便将矛头直指殿下。”
赫连洲的脸色愈发深沉。
“她还想将良贞将军拖下水,四处散播谣言说,您和良贞将军本是情投意合,都因王妃用了巫蛊之术蒙蔽了您的双眼,您才会和良贞将军分开。已经……已经有仰慕您的百姓自发地去山上找方士,说要集天下之力,为您破除心咒。”
赫连洲掀开帘子进来时,一抬头正好对上林羡玉的眼,他愣在原地。
“玉儿,你……都听见了?”
林羡玉没有说话,他身上满是吻痕,长发散乱,许是还没从纳雷的话中回过神来,望向赫连洲的眼神还有些茫然。
赫连洲心疼不已,立即走了上来。
林羡玉心里很慌乱,但不想表现出来,他不想一遇到事情就哭着向赫连洲求助。
他和赫连洲已经是真正的夫妻了,他们应该并肩作战。
这样利用谣言煽动百姓的法子,皇后已经使过一次了,之前赫连洲利用渡马洲的贪墨案,成功地逼迫太子闭了嘴,这一次呢?
“玉儿别担心,我来解决。”
赫连洲刚要上床抱住林羡玉,林羡玉却伸出手,指尖抵在赫连洲的眉心,说了一串“稀里咕噜哗啦”,紧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咻”。
“你又被我下了一次蛊!”
林羡玉眉眼弯弯道:“这次的蛊叫做赫连洲永远不能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