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羡玉以前也常说“讨厌你”, 但大多时候只是撒娇,都不用赫连洲怎么费心哄他,他自己就把自己哄好了。
可是这一次, 再听到这声“讨厌”, 赫连洲却心里一沉,他知道, 他已经没有哄林羡玉的资格了。
林羡玉彻底对他失望了。
那样娇气的人,忍受四天的舟车劳顿, 赶到随时有危险发生的军营里, 只为了告诉他一声:我喜欢你, 我想和你做真正的夫妻。
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 现在还要被他送到万里之外,从此形同陌路。
也许在林羡玉心里, 他和祁国皇帝没什么不同,都是自私至极的。
活该。赫连洲在心里骂自己。
林羡玉见赫连洲毫无反应,心里又气又急, 恨不得冲上去在赫连洲的胸膛捶上两拳,他咬了咬牙, 故意问:“王爷,你什么时候安排我们离开?”
他这一声“王爷”,让赫连洲愣怔了片刻, 而后才意识到林羡玉在问他,连忙说:“等你伤好了, 伤好了再走。”
见林羡玉直勾勾地盯着他,赫连洲又解释说:“脚腕扭伤可大可小, 虽不严重,但若是没养好, 以后会落下病根。”
还没说完,他就听见林羡玉轻嗤了一声,仿佛是在嘲笑他,也有这般扭捏的一天。
赫连洲的神色愈发黯然。
陆扶京夹在中间,直到此刻才终于看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当初他急匆匆赶回京城,却只能目送林羡玉乘坐的礼队离开,心中悔恨万分。他和恭远侯夫妇一样,都在寝食难安中等待着远方的消息,直到三个多月后,听到礼队顺利返程的消息,他高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又等了一段时间,他意识到怀陵王似乎没有发现林羡玉的男子身份,他既想念又担忧,再加上邓烽屡屡逼宫,他便动了向北境借兵的心思,虽没有太大的把握,但他起初的想法是,即使借不到兵,能确定羡玉的安全,也算不枉此行。
来之前,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谁知在这段关系里,他早已经成了外人。
林羡玉的眼里、心里,全是赫连洲。
可他以前明明说过,最不喜舞刀弄枪的人,赫连洲分明是他以前避而远之的那种人,更何况是个男人,羡玉爱上了男人?
“扶京哥哥!”
林羡玉的声音将陆扶京的思绪拖了回去,他转头望去,温声问:“怎么了?”
“我想吃蟹黄酥了。”
陆扶京立即让小厮抬来装糕点的木盒,掀开盖子,让林羡玉挑选,林羡玉挑了一只蟹黄酥,故意说:“这样的人间美味,北境永远都不会有,王爷,你要尝一尝吗?”
赫连洲望着林羡玉和陆扶京在一起的画面,这才发觉在相同的环境里长大,真的会养出相仿的气质,他们一个娇憨一个文雅,却是一样的养尊处优,和北境格格不入。
林羡玉该回到他原本的生活里,否则再美的蝴蝶也经不住风沙的摧残。
他望向林羡玉,眼神却躲闪,“我……我还有点事,你们吃吧。”
他转身走出屋子,林羡玉下意识扑到床边,但也只能怔怔地看着赫连洲离开。
蟹黄酥碎了一地。
“玉儿。”陆扶京往前走了一步。
林羡玉伏在床边,看着金黄的饼屑,睫毛止不住地颤动,他闷声问:“扶京哥哥,他让你带我回去吗?他还说了什么?”
陆扶京想起来后院前赫连洲交代的话,略微停顿,说:“王爷让我保护好你。”
“只有这一句吗?”
“王爷让我想办法授你一个节度使的官职,让你以秘密出访、回京复命为理由回到京城,这样谁都怀疑不了——”
“不是这些,不是这些。”
林羡玉的声音愈发哽咽,陆扶京走到他面前,扶起他的肩膀,试探着问:“玉儿,你是不是……不想回祁国了?”
林羡玉抬起头,一双眼因为哭得太多而微微发肿,他说:“我不想离开赫连洲,扶京哥哥,我喜欢他,我不想离开他。”
陆扶京虽然已经知道了林羡玉的心思,但亲耳听到这番话,还是忍不住酸楚。
“玉儿,你既然可以喜欢上男人,为何不懂——”为何不懂我对你的心思呢?
陆扶京话说到一半,还是忍住。
借了赫连洲的兵,还能把林羡玉带回祁国,来一次做成两件事,他已经占尽了便宜,没有再趁人之危的道理。
他叹了口气,无奈道:“玉儿,王爷对你已经用心了,你不要……责怪他。”
林羡玉喃喃道:“我对他也很用心,为什么没有人在乎我的感受呢?”
他低下头,情绪愈发低落。
陆扶京不知如何宽慰,一旁的阿南看到了,立马放下行囊,走到林羡玉的面前,接过小半块的蟹黄酥,然后蹲下来,用帕子擦了擦林羡玉手指上的油。
林羡玉问:“阿南,你想回祁国吗?”
阿南朝他笑:“殿下在哪里,阿南就在哪里,殿下在的地方就是好地方。”
林羡玉的眼眶瞬间潮热。
他不知道他该不该回去,可是这一刻,他好想回到他和阿南的孩童时光,坐在桃树下的秋千里,他和阿南分着吃一根糖葫芦。总是他先吃,阿南眼巴巴地望着他吃。
他咂了咂嘴,说:“真好吃啊。”
阿南傻兮兮地笑,口水都要流出来。
等他逗完了,才从背后拿出另一根糖葫芦,举到阿南面前:“喏,我们一人一根。”
阿南连忙说:“殿下你最好了!”
两个小人就窝在秋千里,看着天空,吃着糖葫芦,等奶娘来喊他们去吃晚膳。
真怀念那时候的日子。
可是林羡玉再也回不去了,他心里住了一个人,一个相爱却不能相守的人。
他再也做不回无忧无虑的林羡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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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扭伤了脚,一连三天,林羡玉都只能静卧休养,哪儿都去不了。
扶京哥哥不知在和赫连洲商量什么要事,总是半天都不见人影,赫连洲就更不会来了,虽然林羡玉总觉得夜里有人站在窗外,那身影和赫连洲相仿,但是不是都无所谓了,连进来都不敢的人,怎么敢把他留下呢?
以前林羡玉觉得赫连洲是这个世上胆子最大的人,他杀人时眼睛都不眨一下,现在他觉得赫连洲是这个世上最胆小的人。
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亏得他那么崇拜他,真是瞎了眼。
他恨恨地翻了一页书,又把书扔到一边,刚走进门的兰殊见了,忍不住弯起嘴角,道:“可别把气撒到圣贤书上。”
林羡玉一见到兰殊,就有吐不尽的苦水,“兰先生!你这几日都在做什么?你只想着为赫连洲做事,根本顾不上我了!”
兰殊笑了笑:“这是哪里的话?我为王爷做事,不也是为了殿下吗?我这几日一直在外面,随着纳雷将军做事,也对王爷现在所面临的局势有了些纵观的掌握,殿下如果想知道,我可以慢慢讲给殿下听。”
林羡玉现在可没心思听这些。
兰殊望向地上凌乱摆放又敞着口的红木箱,“殿下这是准备离开了?怎么收拾到一半就停了?是阿南犯懒?我来替他——”
兰殊刚俯下身,就被林羡玉拦住。
“不是。”林羡玉满脸的幽怨。
兰殊笑着问:“殿下这是摆给王爷看的?”
“他根本就不来后院。”
“所以,殿下根本就没想离开,是不是?”
“谁说的?”林羡玉翻了个身,抱住被子,背对着兰殊躺下,“我想离开,我已经能走动了,等我的伤好了,我立即就走!”
他还特意拿出兰殊送的敛息丹,作势要往嘴里倒:“到时候我就服下药,等太医院的人确定王妃病亡,我就立即跟着礼队离开。”
“舍得王爷?”
“有什么舍不得的?我一回去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我肯定……我……”
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
兰殊坐在床边,拍了拍林羡玉的胳膊,柔声安抚道:“殿下,我知道您的心思,但是我觉得您用错了方法,只会适得其反。”
林羡玉抹了眼泪,乖乖转过身,像听夫子上课般,认真地听着兰殊的话。
“王爷和您不一样,他在冷宫中出生,少年丧母,外祖父和舅舅畏罪自戕,一族都随之覆灭了,所以王爷这些年,在朝中没有任何倚仗,他的名声都是靠自己打拼出来的。直到现在,他都还在最前方冲锋陷阵,说明他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他习惯于把自己的欲求放到最后,哪怕他想夺权,也不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您、为了西帐营、为了黎民百姓……”兰殊看向林羡玉,说:“殿下,正因如此,您应该让王爷正视自己的欲求。”
林羡玉半懂不懂,“欲求?”
“不是您耍泼打滚地要留下,所以他无奈将您留下,而是他,他想让您留下。”
兰殊莞尔,“殿下明白该怎么做吗?”
林羡玉在一瞬间了然。
快到傍晚时分,赫连洲刚回府,萧总管就迎了上来,说:“王爷,殿下有事找您。”
“殿下?”
“是,好像有急事,从下午开始就一直让阿南来问您什么时候回来。”
“谵王不在?”
“谵王在厢房里,殿下没让他陪。”
赫连洲不免疑惑,按理说林羡玉已经好几日不搭理他了,他还以为他们再没有说话的机会,林羡玉怎么会找他有急事?
他把手里的东西交给萧总管,就疾步朝后院走去,又在跨进门槛时慢了下来。
林羡玉已经能下床走动了,此刻正站在床边穿衣,他穿了一件湖水蓝的右衽袍衫,长发半绾,纤细的手腕从宽袖中露出来,衬得他冰肌玉骨。见惯了他粉妆银砌,红裙碧袖,满身的宝石玉器,此刻乍见这身浅淡的水蓝,赫连洲一时间还有些恍惚。
他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有什么事?”
林羡玉回头望向他。
目光交汇时彼此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不舍,赫连洲刚要移开视线,就听见林羡玉说:“多谢你的膏贴,我的腿伤快好了。”
“起效就好。”
林羡玉盯着赫连洲的眼,故意说:“那我过几天就要回去了?”
“好,”赫连洲点头,勉强牵起嘴角,说:“我明天就来安排。”
“可你答应过我的事还没做到。”
这话让赫连洲惊诧不已,他立即问:“什么事?”
“你说了你要教我射箭的,还要教我怎么一箭三发,说过的话没一句算数的。”
林羡玉撅起嘴,低头时一副委屈模样。
“我现在就教,”赫连洲慌了神,下意识地哄:“我现在就让人把草靶搬过来,好不好?”
林羡玉装作不情愿的样子,两手背在身后,抬起下巴说:“……勉强行吧。”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赫连洲就把东西都准备好了,统统摆在院子里,虽简单,却一应俱全。他还把他名贵的白羽弓拿给了林羡玉,装满羽箭的箭篓放在一旁。
林羡玉两只手才能拿动白羽弓,他坐在台阶上,摸着被赫连洲摸过无数回的握靶,仔细感受是什么让赫连洲的手心长出那么厚的茧,许久之后忽然抬头说:“我喜欢这个,送给我。”
“好,送给你。”
林羡玉眼珠一转,得寸进尺,“你的红缨錾金枪我也喜欢,我也要带走。”
赫连洲无奈,但没犹豫,“好。”
林羡玉这才露出这么多天以来的第一个笑容,赫连洲看得失神。
他从林羡玉手中接过白羽弓,正想着如何教林羡玉才不容易伤到手,余光却看到林羡玉叉着腰,气鼓鼓地望着他。
他愣在原地,“怎、怎么了?”
“我站不起来!”林羡玉指着自己的右腿。
赫连洲只好朝他伸手,另一只手护着他的腰,稍一用力,林羡玉就扑进他的怀里。
熟悉的茉莉香味扑面而来。
两个人同时愣住。
林羡玉的脸颊正靠在赫连洲的肩头,他从未像此刻贪恋赫连洲的怀抱,但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能沉迷,他得听从兰先生的话。
他推开赫连洲,说:“教我吧。”
赫连洲才知自己失了分寸。
大概是这些日子他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精神疲惫到了极点,竟在即将分离的最后关头,忘了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他站到林羡玉身后,先拿起白羽弓,然后引导林羡玉握住长弓的暖鞘。
“右手放这里。”他说。
两个人忽远忽近,微妙的气息萦绕四周,林羡玉回头时,鼻尖差点儿碰到赫连洲的下巴。
赫连洲察觉到他内心深处有什么压抑许久的东西正在失控,林羡玉看着他滑动的喉结,轻声问:“赫连洲,我走了,你每隔几天就要发作的热症,该怎么办?”
他的声音又轻又软,赫连洲不受控制地想起绛州营帐中发生过的那些事。
他们一同度过的那些亲密无间的夜晚。
赫连洲沉默不语,往后退了半步,声音刻意变冷:“我会自寻名医,会找到医治之法。”
林羡玉点了点头。
赫连洲竭力让自己恢复冷静,好似真的想教会林羡玉拉弓射箭,“侧一点身子,把肩膀沉下去。”
林羡玉照做,指尖抚上弓弦,赫连洲怕他指腹受不得疼,于是帮他勾住。
林羡玉假模假样地跟着学,见赫连洲还是无动于衷,于是拿出了杀手锏:“我和扶京哥哥算过了,如果三天后回去,到京城时正好能赶上花灯节。”
话音刚落,赫连洲的手忽然失了力气,生平第一次,放了个空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