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幽然静谧, 低沉轻细的嗓音撩人心弦, 祁言半边侧脸上嘴角浅浅地弯起, 眼尾轻挑, 笑容魅惑勾人。
陆知乔轻吸一口气, 拎着袋子的手指倏地收紧, 有种奇怪的感觉从心底涌出来,朦朦胧胧的, 一晃而过,想抓却抓不住,而后平稳的心跳逐渐快起来, 胸|口蔓延开密密麻麻的痒意。
十几岁的夏天,她在操场上迎面遇见自己喜欢的女生,身体里像有一股能量亟待冲破束缚, 想要尖叫, 奔跑。但最终她什么也没有做, 那股疯狂的喜悦被生生压在心底,她面无表情地与对方擦肩而过, 甚至不敢回头看背影。
好多年了,尽管现在已经不喜欢, 那种感觉也依然清晰, 每当她被生活的重担折磨到沮丧绝望时,就会往回想一想, 原来自己并不是天生麻木。
她只是自我禁锢太久了。
但知道又如何, 女儿一天没成年独立, 她就一天不会放过自己。
香气从四面八方扑来,紧密地包裹住她,不复云淡风轻的冷,而是融合了属于那人的娇媚,饱含压抑的热情。一款香,千人千味,祁言的味道独一无二。
心愈发慌乱,陆知乔喉咙滑动了一下,垂眸看向光可鉴人的瓷砖地面,低低说了声晚安,头也不回地往901走。
钥匙掏得太急,手有点抖,几次都没捅进锁孔,就听见背后传来开锁关门的声音,凛冽的冷香似乎飘远,楼道里彻底安静。她闭了闭眼,仰头吐出一口气,钥匙终于捅进去。
……
初一期末考试只考六门,三天便考完了,等待家长会这几天,母女俩做好了详细的出游计划。
目的地是位于太平洋赤道附近的罗兰群岛,隶属K国,落地签,有热带森林,有无数小岛,有碧海蓝天和椰风树影,非常适合冬季度假。陆知乔订好机票和酒店,把各类证件也备齐全,带着女儿去买了几套新衣服。
“妈妈,真的不带祁老师去么?”
“不带。”
小姑娘第N次试图说服母亲,无效,偏又不敢耍赖,只能噘着嘴闷闷的。
起先陆知乔纳闷女儿为何转变得这么快,而后仔细回忆梳理这两个月以来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似乎有些明白了。小孩子善良单纯,谁对自己好,就对谁好,何况祁言是老师,漂亮又温柔,天然吸引学生喜欢,任谁也无法抵抗。
思及此,她愈发感到挫败,莫名有点嫉妒祁言,却也不得不叹服祁言的人格魅力。
“为什么额你想让祁老师去?”
“因为——”陆葳犹豫了会儿,“祁老师说,可以帮我拍很多漂亮的照片,做成一个大相册。”
陆知乔冷不丁想起那幅Luo|女图,面色微僵:“妈妈也可以帮你拍啊。”
“不要,你拍得不好看。”
“……”
.
家长会当天上午,期末试卷全部批改完毕,各科老师们分工将被打乱的试卷按班级整理出来,统一交由班主任登分。
祁言这一上午忙得天昏地暗,办公桌堆满了试卷和测评报告,她正在电脑前制作表格,其余五科都登记好了,唯独数学试卷迟迟不见踪影,学生的数学成绩均为空白。
正要去隔壁催一催,突然办公室的门被人大力推开。
“祁言!”
一阵冷风穿堂过,徐首逵高大魁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昂起下巴,戴着厚酒瓶底的眼睛扫视一圈,慢悠悠地走到祁言跟前,把手里的试卷往她桌上一拍:“看看你们班这个陆葳!成绩烂得一塌糊涂!还学会作弊了!抄到个102分!”
他人高马大,嗓门粗犷,往那一站像堵墙,祁言被他这顿吼吓了一跳,其他班主任也纷纷望过来。
桌上是陆葳的数学试卷,鲜红的102分无比刺目,祁言拿起来仔细看了看,尴尬笑道:“徐老师,是哪里发现她抄了?成绩差也可以慢慢变好,光看分数不能说明什么。”
“呵呵,就知道你会帮你学生讲话。”徐首逵傲慢冷笑,另只手里一叠试卷甩到桌上,拈起最上面那张,翻过来,怼到祁言跟前。
“看看!这是王哲毅的卷子,后面第二大题错了一个步骤,陆葳错得跟他一模一样!”
“还有填空题第二道,王哲毅没写,陆葳也没写,再看其他对的大题,步骤都一样!连人家多打一个点都抄上去了!”
“我真是没见过这么蠢的学生!成绩差还抄别人的!你要抄也抄得聪明一点咯!错的都抄上去,生怕别人看不出来是抄的啊?”
徐首逵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额前青筋暴起,其他观望的老师一个个目瞪口呆,半晌没人说话。
试卷按考场收上来的顺序分给各科老师批改,遮住了名字和班级,老师们改卷时并不知道谁是谁,待按班级分好后,徐首逵把自己任教的班的所有试卷都看了一遍,先关注成绩好的学霸,再看看垫底的那几个蠢货。
王哲毅是班上的学霸,门门成绩好,尤其数学,而陆葳则是徐首逵眼里的“蠢货”。
偏不巧,两人的试卷大面积雷同。
或许蠢不是原罪,但蠢且心术不正,作弊,那便是无药可救,惹人唾弃。徐首逵越想越气,按规矩作弊的学生都判0分,他引以为傲的学霸就这么被蠢货连累了。
空气突然安静。
祁言低头看着两份试卷,仔细比对了一下,的确如徐首逵所言,抄的痕迹十分明显,别说是有几十年教书经验的他,连实习老师都能看出来。
“正好下午家长会,我会跟家长反映的。”她沉声道。
失望之余有些心疼,她知道妞妞也许是害怕数学考不好,就动了歪脑子作弊,但把分数抄得这么高,意义何在呢?
那么乖那么懂事的孩子,竟然会做出这种事。
徐首逵不依不饶道:“让她家长到办公室来!我要看看什么样的家长能教出这种小孩!”
祁言:“……”
.
正午刚过,厚沉沉的阴云遮挡住太阳,天色灰蒙蒙的,像是有雨要落。
值日生打扫干净了教室,祁言早早过来布置,像期中考试那次一样,只是心境却完全不同了。那时她是班主任,是祁老师,是相对的公平,而现在,她是祁言,似乎被剥离了老师的身份,满脑子都是那对母女。
明知不该偏袒学生,心里却总忍不住为妞妞找借口,甚至不希望这件事被陆知乔知道。
上次家长会,妞妞看到母亲出现在教室时的眼神,一半欣喜一半害怕,那时祁言便笃定陆知乔平常对孩子成绩上的要求很严格,也许是无形中的,日常生活中并未表现出来。
那是个骨子里要强的女人,清高自持,难以想象她得知这个消息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惴惴不安中,家长们陆续来了。
阿尔忒弥斯的味道极其独特,人还没到跟前,香味先行,冰凉的柑橘与沉厚的檀木交织缭绕。祁言今天没喷香水,自然晓得是谁,她站在讲台上,情不自禁轻吸了吸鼻子,转头望去,那人的身影就出现在视线中。
陆知乔穿一件杏色羊羔毛短款外套,质感高级,看上去暖融融的,她化着淡妆,面容清丽温婉,唇角挂着礼貌的微笑:“祁老师。”
“来了。”祁言淡笑点头,表情把控得十足的礼貌客气,抬手递过去一张成绩单。
这次不需要签到,她来得比较早,教室里只零星坐着七八位家长,要么玩手机,要么看成绩单,没人注意讲台这边的情况。
陆知乔接过成绩单,粗略扫了眼,视线不断往下,才在最后一排看到女儿的名字,愣住。
“数学0分?”
她眉心霎时拧起来,抬眸看向祁言:“这是怎么回事?”
祁言面露沉重之色,转头瞥了眼底下各干各事的家长们,压低了声音道:“出来说吧。”说完让班长代替她,自行走在前面。
陆知乔满脸茫然地跟上去。
刚出教室,祁言就看到陆葳站在走廊上跟同学说话,心顿时提了起来,没想到这孩子竟然跟着妈妈来开家长会,如此岂不是撞在枪口上?
“祁老师~”两个孩子看到她喊了一声。
祁言点点头,飞快丢给陆葳一个同情的眼神,匆忙往楼梯间走。身后小姑娘看着自己妈妈跟老师走了,一头雾水,却也没在意,转过头继续跟同学聊天。
楼梯间有半截通往天台,平常没有人来,也没有安装监控,故而很是隐蔽,方便私下说话。
“到底怎么了?”
到无人的地方,陆知乔也甩开了身份包袱,用渐渐习惯的平常语气同祁言说话。
祁言纠着眉,深吸了口气,突然抓住她的手,沉声道:“这次期末数学考试,妞妞作弊了,按惯例是判0分,排名到最后。”
陆知乔登时沉下脸。
“作弊?”
“嗯,她抄同学的,错误的地方也抄得一模一样,被数学老师发现了。试卷在数学老师那里,他让你等会儿家长会结束去他办公室。”祁言一鼓作气说完,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讲完公事再也抑制不住蠢蠢欲动的私心,忍不住提醒。
“数学老师姓徐,脾气不太好,这件事让他很生气,我怕他会对你说什么难听的话,一会儿你就左耳进右耳出……”
陆知乔紧抿着薄唇,脸色越来越难看,被她握住的手有些抖。
祁言见状暗道不好,怕她做出什么失去理智的事,忙柔声安抚:“作弊是不对,有什么事我们回家说,在学校大庭广众的,给孩子留点脸,她可能也是害怕考不好……”
“祁言。”
她低声打断。
“?”
“你是老师,你怎么能帮她辩护?”她眸色复杂,有愠怒,有痛心,还有失望。
祁言身子僵了僵,喉咙不自觉滑动着,眼睛里涌起潮乎乎的酸气,轻眨一下,而后抱住她:“你喊我名字了,我不是祁老师,刚才说那句话的时候,我也不是祁老师。”
“别人可以用老师的身份绑架我,但是陆知乔,你不可以。”
嗓音透着压不住的哽咽。
陆知乔心一紧,突然就慌了,她下意识回应地抱住祁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无措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先开会吧,我们下去。”
“好。”
祁言立刻放开她,看也没看一眼,转身下楼。
……
家长会很快就结束了,陆知乔被祁言引去了任课老师办公室,很不幸,所有老师几乎都在里面,那意味着徐首逵和她的“沟通”过程会被围观。
各班家长陆续回去,校园渐渐空旷,安静下来,祁言带上办公室的门,看见陆葳站在走廊上探头探脑的,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无奈叹了口气,上前。
“祁老师,为什么徐老师要找我妈妈啊?”小姑娘两手捏着指头,目光不断瞟着办公室大门,心虚极了。
祁言微拧着眉,脸色亦有些冷,但声音却是柔柔的:“妞妞,作弊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只一句,事情了然。
陆葳吓傻了,小脸皱成一团,看看办公室大门,又看看祁言,嘴巴一张一合说不出话来,漆黑的瞳孔里流露出一丝恐惧,随后低下了头。
自从搬到902,祁言面对这孩子时再也拿不出老师的威严,总感觉像是自己的女儿,舍不得责备,明明道理都懂,却做不到。
她能够控制的,也仅仅是此刻不去抱她,安慰她。
师生两个在走廊上焦急地等待,没多会儿,陆知乔出来了,关门那一刻嘴角还带着淡笑,转过身来,脸色顿时黑了几个度。她看到女儿低着头站在那,心头冒起怒火,却没发作,快步上前一把拽住她手腕,拉着往楼梯口走。
“陆——”
祁言心知完蛋,孩子肯定要挨揍了,刚想喊她,办公室门再次打开,徐首逵一脸悠哉地走到垃圾桶边,倒掉保温杯里的茶叶。
她生生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
车子一路疾驰,陆知乔脸色阴寒如铁,始终没说话,坐在副驾驶的陆葳缩着脑袋,紧紧咬住嘴巴,大气都不敢出。
没有回公司继续上班,而是直接回了小区。
进家门,陆知乔把包往沙发上一丢,拽着女儿的胳膊拖到墙边站,厉声道:“为什么作弊?!”
小姑娘登时眼泪掉了下来。
“说话!”
“呜呜……”
女儿哭得越伤心,越激起陆知乔心头怒火,从小到大她发脾气的次数屈指可数,只有在遇到原则问题时才会疾言厉色。成绩不好是一时的,可以慢慢提高,但作弊却是原则问题,小时候放任不管,长大必定酿出祸端。
一向乖巧听话的女儿做出这种事,性质恶劣堪比偷盗抢劫,让她措手不及,所有的信念和自矜都崩塌了。
是她教育失败。
“不准哭!”陆知乔低喝道。
她越凶,陆葳越害怕,眼泪越是收不住,身子一抽一抽的,反倒哭得更厉害了。
陆知乔拧起眉,怒火窜上心来,气得浑身发抖,扭头去阳台上拿来衣架,抬手狠狠地往她身上抽。
铁芯硬塑料抽下来像鞭子一样,钻心地疼,小姑娘抱着脑袋缩成一团,边哭边喊,脸蛋涨得通红,不多会儿便没了力气挣扎,躺在地上嚎啕大哭。
也是此时,门铃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