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舟雪关上房门,背靠着松了口气。
她没有再燃灯,也没有再去翻那些书。垂眸盘腿坐于床上,企图让六根清净。
她以前读的书清净,现在读的道经功法更是虚静无欲,本以为读书就是个静心的活。没想到阮明珠借给她的那些书大不一样,一行行文字杂糅着深重的情与欲,俗套但热烈,滚烫得仿佛能隔着纸张摸得到火。
卿舟雪不懂得这一些,她十八年的人生与外人鲜少产生交集。尘世中的许多规则她还未曾习得,便已经入了与世隔绝的仙峰。
闭上眼睛,心却静不下来。索性再挑燃了灯,无所事事地读着。阮师妹在那本《风流寡妇与小姑子的二三事》下册出书以后,体贴地分享给了她。
卿舟雪抿着下唇,神色严肃地看到了最后。
寡妇与小姑子遇上恶贼以后,险些躲不过这场灾祸,不过好歹命大,中途遇上了商队。只可惜后脚村里人赶来,说什么不要管人家家里事,商队头儿免得麻烦,便将两人撇下。这一路给绑回了村,她们偷偷拿石片割破了绳子,再次携手掏出,最后被带着火把的一群人赶上山崖,于众目睽睽之下相拥而跳。
这结尾多少有些强行圆满,两人再度醒来已在天庭,原来是两位星君下凡渡劫,终成眷属。随后又是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淋漓云雨颠龙倒凤。
【她低头,目光逡巡于柔美的颈部,随后罗帐轻解,人影交叠……】
【喘息的几个间隙,她问道,为什么在凡间,偏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她在一起呢?】
【另一人笑答:我心悦你已然昏了头,莫管是何等身份,何等境遇了,跨山平海,只图一心情愿。】
卿舟雪看着前面,心中还算平静,她并没有多生欲念。只不过抚过那一行“何等身份,何等境遇”,她脑中隐约闪过一个人,似乎是在文中找到了相似悸动的共鸣。
云舒尘。
她又忽而想起,那天月灯之下,云舒尘俯身尝过那瓣豆腐,她的嘴唇因此沾了些艳色,像胭脂,又比胭脂细腻得多。
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雁过无痕。
卿舟雪朦朦胧胧睡了一夜,醒来时有点困,她深觉看这种话本容易乱了心,不宜修道,暗暗决定以后不再看。
今日,师尊的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她忽然抬袖,以手指端起了她的脸。
卿舟雪一愣,柔软的指腹擦过她眼睛下方,“这里都青了。”
“不是叫你早些睡么。”
“以后不会了。”卿舟雪确实没睡好,眼睫低垂下来,答得有点飘忽。
连带着今日练剑也耍得有些绵绵。
上午下午耗在外门,她正准备将那些话本还了阮明珠,阮明珠摆摆手,她说师尊在收她的小说,这些暂时就且先放在卿舟雪那儿,更安全一些。
卿舟雪正细细思考,要把这些东西安置在房间何处比较妥帖。她边走便想,却在经过一间门时听见里头闹哄哄的,又兼几语低俗言谈,似乎仿佛还听见了几个熟悉的人名。
里头的外门弟子不知出了何事,笑成一片,卿舟雪推门进去,刚好被乱扔的纸张飞了满脸。
课堂内的弟子瞧见她,一时纷纷安静下来,空气静如止水。
在讲台上手忙脚乱的年轻师弟,这会儿才松了口气,而后一看是卿舟雪,马上又紧张起来。
卿舟雪垂眸将那纸揭下来一看,边缘有被撕碎的痕迹,应该是之前缝成了一个小册。
她往那字上扫了几眼,先是一愣,而后再看几行,脸色骤然冷下来。
是话本的一页,手写的稿,这与她所看的那些谈情话本全然不同,此中描述更加低俗不堪,似乎纯粹是为了描写那些勾当,旁边几笔鬼画符,画得不知道是什么玩意。
这一点并不足以让她动气。
但稿上人名,赫然几个大字,写的是云舒尘与掌门。
“谁写的。”她将纸往桌上一搁,虽然语气十分平静,可底下的人莫名感受到了一种寒意。
一个穿着富贵的公子哥儿站起来,抱着胳膊,斜眼笑道:“怎么了,这位美人师姐?小爷的文笔风流,写得不错吧。”
他周围传来几声憋不住的低笑。
“还有别的么。”她的神色依旧平淡。
那本小册子被扔过来,卿舟雪稳当当拿住,那青年吹了声口哨,“姑娘家可看不得这些。”
卿舟雪自然不会再看,她想起师尊的脸,这东西再看一眼都深觉恶心。那册子在接触到她手上的那一刻,就已经冻得硬邦邦的,她用力一捏,悉数化为粉尘。
青年眉毛一压,眸光沉下来,将桌板一拍,“敢动我的东西,你知道我是谁么?”
卿舟雪看着他,缓缓攥紧了剑柄,“你谁?”
一旁的内门师弟拉住卿舟雪,小声提醒道:“卿师姐,这是修仙名门厘水陈家的少爷,天资不错,家大业大,自幼有些……有些崇尚自由,以后很可能会入了内门,你还是……”
“不管是谁,顶撞侮辱掌门长老,将太初律令置于何地,外门亦不是藏污纳垢之地。”卿舟雪骤然打断他,冷淡道:“按照规矩,此后的课不必上了,自去内门训诫堂领罚一百杖。”
“你算老几啊!不就是临时几天来管个事儿么。”
那位少爷将下巴一扬,眯着眼瞧她,似是有意羞辱:“你叫卿舟雪?那难怪,还是云舒尘徒弟呢。你师尊长得不错嘛,那腰细的,不知在床上……”
一道寒意顿生的剑气猛然荡开,将他面前的桌椅劈了个稀巴烂。他跌落在地上,抬头一扬,喉咙上已经抵着了冰寒的剑尖。
顺着细长锋锐的剑身向上看,是女子冷淡得不带一丝温度的眼。
周围的弟子全惊呼着躲了出去,内门师弟吓得亦然扶住了凳子。
那位陈少爷想来也是见过些场面的,他惊慌了一瞬就稳住了阵脚,握紧了手中的剑,威胁道,“你要是敢动老子一下,明日陈家就让你吃不了兜子走。不过一个没什么势力的内门亲传罢了,你以为谁会保你?训诫堂那边爷爷我也有关系,谁敢打我一下?”
他见卿舟雪将长剑插回剑鞘,以为是被吓住了,不禁露出一丝轻蔑的笑。
却听到那声音平静道:“无人罚得了你也罢,我来执刑就是。”
言罢,卿舟雪以插回了剑鞘的长剑为棍,用力狠狠打在他的屁股上。一声惨叫响起,伴随着桌椅的崩裂声。
旁边的师弟吓呆了,想去拉她,“卿师姐,动用私刑是不准许的!”
卿舟雪捏紧手中长剑,不为所动,“无事。我动完以后,自会去领罚。”
那少爷第一下被打懵了,后几下才挣扎着站起来,腰间长剑一出,想要还击。
而他那一手烂剑术在内门真传弟子的眼中,无异于绣花。卿舟雪下一杖,直接打飞了他手中的长剑,她将人摁住,连着又是毫不手软的几抽。
起先那青年的脸怼在地上,用毕生侮辱之言骂她,卿舟雪不放手,像没听到似的;而后他开始意识不清地求饶,她不为所动;直到最后那人口吐血沫,晕厥过去,那棍刑还是未停。
她言出必行,一百棍就是一百棍,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师弟在一旁,再也不敢做声。
阮明珠听到这边好大的动静,她赶过来时,这儿的桌椅砸得稀巴烂,卿舟雪刚把剑鞘上粘腻的鲜血擦干净。地上一片木屑里,则倒着个不省人事的东西。
“师姐?”她愣在门口,“这是怎么了?这小子死了么?”
“不知。”卿舟雪将剑重新佩好于腰间,确认那些稿件都损毁以后,眸中的冷意才褪去许多。
她看向阮明珠,“我去领罚了。师妹,这几日外门的监管,烦请你多担待一些。”
扔下这句话,那袭白衣孤傲离去,冻人得很。
阮明珠愣住,本想叫住她问个缘由,但瞥见卿舟雪脸色那般不善,便也作罢。
*
云舒尘本在院内泡茶,一只花里胡哨的身影从墙上跳下来,喵喵几声,“不妙,小主人在训诫堂。”
“她去那儿作甚?”捻茶的手顿住。
卿舟雪平日温顺懂礼,云舒尘一时没能把触犯太初律令和自己的徒弟联系起来。
好歹是唯一的亲传弟子,她听闻这个消息以后,自是会去一趟。
云舒尘刚一进去,便瞧见那抹白衣身影端端正正地跪在正中央,不卑不亢。
掌门也来了,抬眼看见云舒尘,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云师妹,你这徒儿怎么回事,怎么问一句话都不说。算了,你和她说说罢。”
“怎么了。”云舒尘弯着唇,看着卿舟雪说,“她平日那么乖,还能犯什么事儿不成?”
管事的弟子一时有些为难,将死生不明的陈少爷抬了上来。淡淡的血腥味顿时弥漫整个殿堂,弟子讷讷说,“听闻卿师妹在外门毁坏桌椅无数,然后又把这名外门弟子打成这样。这……”
云舒尘看了两眼,那屁股和背软塌塌的,一片青红紫绿,似乎不是剑伤,而是用钝器揍出来的,十分不忍直视。
很难想象这是素来文雅的徒弟下的手。
她拂袖让那玩意退下,单手落在了卿舟雪的肩膀上,温声道,“人是你打的?”
“是。”卿舟雪一动不动。
“为何打他?”
她抿着嘴唇,看了云舒尘一眼,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