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这一次哭时,不是真落到了伤心处。与她相知这些年,卿舟雪大抵能看出来。
缘由很是简单,也让人无奈。卿舟雪在星燧中亲眼见过——云舒尘小时候活得最为难过时,反而是一滴眼泪也不在人前流。
或者说她晓得哭也没有用,魔君不喜软弱之人,更不会心疼她。
后来去了太初境,和师娘朝夕相处,偶尔才会为了一些小事闹脾气,委屈落泪。
她从小很能知道这些分寸,或者知晓自己要向着谁哭。卿舟雪想到此处,惦起曾经的那些事,不由得将她抱紧了一些。她实在是早慧得让人心疼。
如有可能,她真希望她稍微懵懂一些也好。至少在鹤衣峰,哭笑都不打折扣。就像个寻常的孩子那样天真地成长。
毕竟当年幼小的自己也是在她的羽翼下,这样懵懂地活过的。
云舒尘将脸贴在她胸前,忽然感觉抚在后颈的手停住。她忍不住抬头,看了卿舟雪一眼。
一缕银发就这样垂在她鬓边。
卿舟雪思索往事,不笑的时候,眉梢眼角放平,显得有些冷冽,像是北源山上化不尽的雪。
她想到此处,却骤然迷茫起来——北源山……是哪里?她曾经去过么?
可能是梦到过的。
云舒尘看着她的侧脸,瞧得久了,愈发感觉不像凡尘中人。尤其是她不该这样亲和地垂下她的目光,怜爱一个与她非亲非故的小孩子。
她努力回想了一下,她平时待徒弟还不错,但是不算特别亲近。和那个坏女人显然是旧相识。但是也谈不上亲近。于她……也不知为什么,兴许就是合眼缘罢了。
云舒尘盯着她侧脸垂下的那缕发丝,忍不住伸手拿住,像是掬了一束月光。
其后这几月,她在鹤衣峰上过了一个新春。修仙人本不习惯过这些节日,但是因为云舒尘在,若谷和希音也在,还有脚边那只成精不久的小猫,倒是可以凑上一桌热闹了。
大年初一的时候,出了太阳,但却比先前更冷,出去一趟都冻得手指发麻。
卿舟雪也把她裹得红彤彤的,里三层外三层,提出去像个小灯笼。
大多时候,她不怎么能出去。卿舟雪本自信于自己能够顾看得好她,结果到头来还是太骄傲了一些。
这小丫头的身子比她长大后还弱上几分。
前半月若谷带她去一梦崖上溜了溜,回来便染了风寒,七日前希音和她一起找猫,许是累出了汗,又吹了点风,咳嗽头疼到今日。
昨日雪最大的时候,下得简直能埋了小孩,云舒尘一直扒拉着窗,说想要出去。
卿舟雪拿新买的小裙子挪开了她的目光,此事按下未提。
结果到今日,她一嗅着外边风雪的冷气,倒又想起来了。
这些日子的相处,这家伙亦摸准了卿舟雪吃软不吃硬。
卿舟雪每从外边一回来,刚踏进门,腿上总能黏黏糊糊地沾上来什么,而后便走不动。她举步维艰往内迈了一步,揉了揉她,“尘儿?”
“想去崖上看大雪。”
她仰着脑袋,眉梢蹙着,晃了晃那片雪白的衣角:“就一小会儿嘛。”
卿舟雪道:“今天连若谷和希音都冷得不想动弹,你……”
她眼泪汪汪:“可是入了春就要化掉了。今年就看不到了。看不到了睡不安生,总惦记着此事。晚上睡不好,就更容易生病了。”
卿舟雪将帘子打起来,往外瞥了一眼。雪已停了。
她思忖片刻,嗯了一声。
底下的那个踮着脚,双手便朝她举起来,要抱。
甚至相当懂事地强调道:“我可以再披一层。”
卿舟雪将她抱好,虽没有多给她披一件衣裳,但悄然逆运功法,隔除了身旁的冷意。
她们二人,又重新走上了去往一梦崖的道路。
现在立在崖边的那个老石碑已经消失了——当年于劫难中碎成了粉末。
不过石碑碎了,名字却不会碎掉。此处依旧叫一梦崖,是卿舟雪红尘一梦的开端,也是修行之路开始的地方。
可是云舒尘在出来之前,却不知道雪已经停了。
她搂着卿舟雪的颈脖,失落地看着远方熠熠生辉的夕阳。
“……没有了。”
这时天空晴朗,无一丝阴云,更不见飘落的雪花,能看见远方连绵不断的群山。
“会有的。”
卿舟雪将她放在地上。
云舒尘踩着地上的雪,见这天气,便道:“等会也不一定有。”
卿舟雪于掌心之中凝出一把冰剑,轻笑一声,“我说有就有。”
她拔剑,寒光凌厉。
剑尖挑起了一捧雪,无形无踪的剑意仿佛如风一般,把地上的积雪都卷了起来。
一开始,只是她周身的小雪花。
到后来,剑意甚至波及到四周皑皑雪峰,随着卿舟雪的剑越来越快,漫天大雪就这样落了下来耳旁风雪簌簌,千缕万缕,纷纷扬扬,把云舒尘卷入中间。
卿舟雪收了剑。
云舒尘微微睁大了眼睛,呆在了原处。仰头直面着眼前这一场盛景。
江河瀑流东衔大海,五岳奇峰上拔接天,虽是壮阔,但山海并不可移。
唯有风雪无形无定,浩瀚磅礴,上穷碧落,下至山坳,于天地间自由地飞舞,至性至情。
真美。
她的心神震荡,不由得伸出了手,企图揽住那么一缕,刚想往前则差点踏空,好在被卿舟雪及时抱了起来。
“好看么?”
风带着零星白点擦过卿舟雪的发梢,更衬出她肤白如玉,清雅出尘。
云舒尘猝不及防对上她,便忍不住一直盯着,连雪花也忘了接。
这场雪……是为她一个人落的么?想到此处,她忽然觉得有些羞赧。但是小孩子到底也说不上来,兀自高兴了一会,便将冻得冰凉的鼻尖,埋进卿舟雪温热的颈侧。
卿舟雪没有看她,而看着这一场大雪。“我名字里也有这个字。有人曾经说,她喜欢看雪,天上大地,要白茫茫一片。”
卿舟雪只是感慨了一下,她握了握小姑娘冰凉的小手,待在自己身边本该不冷的,可是她喜欢抓雪。她忍不住又给她塞进衣内,“瞧见了,晚上睡得着觉了?”
“……嗯。”
颈边传来一点痒意,奶声奶气的。
*
然而她虽如愿以偿,晚上睡得着觉了,这风寒却一点也未好转。到头来还是堵得很不舒服,讲话鼻音很重,时不时憋醒一下。
卿舟雪叹了口气,不得不半坐起来,让她趴在自己怀里睡,托高一点便没那么难受。
她垂眸看着她迷糊的睡颜,忍不住轻轻拿指头戳了一下那面颊,一戳一弹。
云舒尘蹙起眉,烦恼地扒拉了一下,握着她的一根手指,眉毛又渐渐放平,最后又睡得一塌糊涂。
真可爱。
她的心颤了颤。
这个姿势自己肯定是睡不着了,索性修士无需睡眠。
卿舟雪不再去扰她,便开始闭目养神,想一想最近的事情,此刻放松下来,她觉得身心俱疲。
养一个身娇体弱的孩子很费劲,事事都得耗着心力,几乎越过了她的想象。诸如日常起居,吃些什么温养身体,督促她每日穿得暖和,此类还好,更为累人的是想着法子陪她玩耍。
哪怕后来的云舒尘再如何老谋深算,她现在毕竟也只是一个小孩子,每天感兴趣的玩意也甚是稚嫩——在地上搓雪球,搓猫猫,卿舟雪耐着性子,被她拉着捉迷藏,教她翻花绳;天气好时晃着荡秋千,去满园子转悠,比谁摘的草更长;甚至无所事事时,还得对着满天空的云朵,不断应她“这个像什么”“那个像什么”的奇妙问题。
如是一点点小事积压起来,竟比当年自己做太初境掌门时,还要辛苦几分。
两个徒弟则过得甚是轻松。
她们的师尊沉迷于带孩子,几乎抽不出什么空子再盯着她们练剑。
若谷应当还好,希音大抵是会偷懒的。
卿舟雪一边困倦着,一面朦胧地反思了一下,近日确实对徒弟太不上心。
不过年节当前,放她们几日清闲似乎也不算过分?
她以指节轻轻揉着眉心,罢了,索性明日带着云舒尘一起去看徒儿们练剑好了。
翌日。
瞧见外边天色蒙蒙亮,若谷率先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屈着腿爬起来。她往身旁一瞥小师妹,撅着屁股,还睡得跟死狗一样。
“起来了。”她用手推了推她。
希音打了个呵欠:“干嘛啦。”
“出门练剑。都晚了半个时辰了。师尊她……”
希音翻了个身,眼睛都没睁开,“师尊这时候估计还在给那丫头洗漱,放心啦,不会盯着咱俩的。睡觉睡觉。”
她一个呵欠险些要打破天际。
“希音。若谷。”
门外忽然飘来一道幽冷的声音。
若谷腾地披好衣服,爬下了床。一把拽着小师妹,低声呵斥道:“起来!”
两个年轻姑娘吓破了胆,于昏昏沉沉中彻底清醒,慌忙掇拾一番,弄得自己像个人样后,若谷才颤抖地打开了门。
师尊手里拎着一把冰剑,刃光寒凉,白气自那剑尖上弥散,瞧起来甚有压迫感。
她淡淡道:“你们想睡到什么时候?”
希音忍不住往上瞅了一眼,卿舟雪面无表情,但她另一只手还抱着那个小丫头。
那小丫头也是困得睁不开眼睛,打着呵欠,软声帮着腔:“就是。你们想睡到什么时……”
可她实在太困,还未说完,便杵在卿舟雪怀中脑袋一耸,睡着了。
若谷低着头。希音忍不住想笑,对上师尊的眼神,她咕咚一声将笑吞了回去,将身子站直。
卿舟雪收回眸光,蹙眉晃了晃怀中的小家伙,毫无清醒的迹象。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