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舟雪跟着那位侍从,一进城门,便是香风扑面。
左街坊,几个少女聚在一起挑饰品,嘻嘻哈哈,好不热闹,右边儿是一家客栈,来来往往,进出的无不是女子。
成年的魔女艳丽非凡,身姿妖娆,正携伴从她们身旁经过。甚至有几个小孩在人群中打闹,以目光揪开来一看,仍是眨巴着眼睛的姑娘家。
虽说卿舟雪早有耳闻,但头一次见着这么多的女人,她还是讶然了一把。
卿舟雪负剑走进来时,便已经获得了许许多多道注目。
那群魔女似乎未曾见过如此大胆的修道之人,甚至许多都停下来,目光如丝如缕,若有若无地打量着她。
卿舟雪直视前方,跟着侍从一路走过去。这里的魔气很浓,挥之不去,几乎让人头疼,清霜剑一直在隐约颤抖,只好被她安抚着握住。
她走入一方华美的庭院,进入正厅,只见梵音正静坐在椅上,闻人又抬起眼睛。
卿舟雪一见是她,冷声问道:“我师尊呢?”
梵音眼眸微弯,轻啧一声:“本座好歹也是一方之主,你怎么还是如此无礼……你先把你那把剑摁回去,没瞧见这里的人都神经紧绷么?”
卿舟雪闻言,将清霜剑握在手中,一旁几个护驾的魔女脸色愈发凝重。结果她只是低头将剑完全塞回了剑鞘,铿锵一声便已合缝。
“姨母受伤颇重,还未醒来。”梵音叹了口气:“不过这会儿已性命无忧。阿渠,你且带着她去看看。”
一位门口的女子低头应了声,便将卿舟雪带离了此地。
卿舟雪随着那人再走向一处房间,门缓缓打开来,她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淡淡的血腥味,仍然留存了一些,若有若无地留存在四周。
卿舟雪的呼吸渐渐屏住,她瞧见了榻上平躺着的人,面色苍白,嘴唇因为忍痛被咬破了些许,安静得让她心惊。
但是她的心跳很平缓,肌肤仍是温热的。
卿舟雪宛若长途跋涉以后,自湍流坠入湖面的一缕水,终于将自己整个人放平摊开。
卿舟雪静静在床边靠了一会儿,她的精力还未完全恢复,已经相当疲乏了。
偶一静下来,一时还睡不着,思绪微乱。
她胡乱想着,自纳戒中摸出一瓶丹药来,掀开了云舒尘身上盖着一层薄被,又小心地将她身上几处粘腻见红的布料掀开。
这丹药是白苏师姐在近几日炼出的,该是用的柳寻芹的方子,内服外敷皆可以。
问仙大会上战意正酣,她还没有来得及用。
云舒尘的腹部有一处深伤,皮肉已经翻开,卿舟雪看得眉梢紧蹙,她将丹药搓成粉末,在上头抖了抖,掉下来一些白色药粉。
云舒尘在昏睡中,感觉自己腹上疼了一阵,又逐渐转入清凉玉润。她动了动手指头,总感觉上下眼睫都粘腻在一起,她蹙着眉努力睁了半天,总算在黑暗之中见着了一些微微明朗的光线。
“师尊。”
她抬起千斤重的眼睫,而后模糊的光晕全部涌了进来。
面前映入一张脸,竟像是徒儿。
云舒尘睁着眼睛,似乎还有些愣怔,轻轻眨了一下眼睫,像是以为自己看错了。
确认了是卿舟雪以后,她慢慢阖上眼,唇边勾起一个放松的笑,“你怎么来了。”
她微微咳嗽着,声音还很低哑。似乎想要支着身子坐起来,但又被卿舟雪一把摁住,“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云舒尘睁开眼,柳眉微蹙,仿佛全天下的委屈都教她一个人受了似的:“有个坏女人想要我的命。”
“……谁?”
云舒尘捏住她的手,“晦气,不想说她。对了,你……咳,问仙大会如何了?”
“挺顺利的。”卿舟雪盯着她腹部的伤,心不在焉地答:“赢了。”
云舒尘一愣,而后笑了笑:“高兴么?”
卿舟雪对上她的眼睛,瞧见里面的一星半点温润光泽。她自己的神色也情不自禁放松了些许,冲她浅浅一笑:“赢了自然要高兴的。”
“高兴就好。”云舒尘还有些困倦,她再次闭上眼睛养神,“卿儿,那这几日你便留在此处?”
“嗯……我还得回去参一趟宴,这个应当是推脱不掉的。”
云舒尘默了片刻,才突然想起此事,叹了口气:“每一届的老规矩了。既然如此,你早去早归,之后随着同伴回太初境就好。”
“……我用不了多久也会回来。”
云舒尘说着说着,声音愈低,全身就此一点点放松,攥着卿舟雪的一片衣角睡了去。
呼吸平稳且均匀。
卿舟雪一直看着她睡着,渐渐地,她的眼眶有些发疼。于是她挪开目光,轻声问道:“是真的没有事了么?”
阿渠正站在门口,闻言又推门进来,“丹田无损,大人修为高深,无需担心身躯之伤。”
卿舟雪点点头,她又看了眼云舒尘,再瞥了一眼天外的颜色。
此刻三日已经过去一半,她不得不赶回去了,路途上还要花费一些工夫。
确定她无虞,卿舟雪拿着佩剑站起身来,自门口悄然离去。
她再次重回高天,此刻已是日暮时分。
若飞得快一些,恰能踩着点回到流云仙宗。
待到此事一了。
卿舟雪飞在风中,望着天边的晚霞,难得泛了些紫。
这到底让她再惦记起鹤衣峰的风景,一年未去,应是依昔美丽多情。
待到此事一了,应当便可以和师尊碰面,重回岁月静好的日子。
日后也没有什么下山的烦忧。
她的思绪稍微放松了一瞬,然而耳旁忽然传来一声利刃破空的声音。
什么人?
卿舟雪回头一望,还未看清人影,眼睛微微睁大。
事发突然,清霜剑还来不及反应,她只觉得胸口挨了一重击,正欲反击,大乘期的威压让她动弹不得。
她的心头顿时涌上一股凉意,从一处蔓延到四肢,整个人都坠入彻底的寒凉。
一根红绳被草草扯下,自碧空之中悠然飘落。落入山凹之间,被风吹得动了动。
天空一碧如洗,仿佛无事发生。
*
自那日卿舟雪翻窗走后,一去不回,再无人知晓她的踪迹。
眼看着明日便是宴会,林寻真几人心急如焚,几乎用了一切可供联络的法子,告知了流云仙宗,传信于太初境。
一时仙宗动荡不安。
太初境那边最是焦急,掌门和诸位长老愁眉不展。云舒尘的去向,掌门是知晓的,对外宣称她已经闭关。
但是卿舟雪又去了何处?
问仙大会当日比试,所有的通讯法宝悉被没收,卿舟雪没有法子联络到太初境,也没有任何声息。
云舒尘在魔域休养了几日,一直闭门不出,因此并不知晓仙宗的变故。
梵音也听到了这些风声。她犹豫片刻,觉得此事不能再拖,便告诉云舒尘这样一个噩耗。
一碗热茶当即泼了下来,溅得满地深色。
云舒尘愣了一瞬,顿时一把揪住了梵音,疾声道:“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不见的?!”
梵音被她攥得死紧,一时喘不过气,无辜挣扎道:“姨……母,我怎会知晓!”
她的话像是一记雷霆,自天上劈下来,整个世界都昏暗了些许。
云舒尘眩晕了一瞬,她松了梵音,扶住了桌椅,勉强站稳。
思绪中胡乱地盘算着任何蛛丝马迹,这几日她一直都在睡着,问仙大会……卿儿做了什么,谁人能对她下手,云舒尘一时慌神,纷纷涌了上来。
她心乱如麻,分明小心谨慎了如此之久,只因这几日魔族事乱,又因为问仙大会声势浩大,图谋不轨者,再怎么也不会挑这几日生事。
难得松懈了些许,卿舟雪便直接被掳走,死生不明。
她稳着呼吸,本是想立马赶回太初境,结果丹田之内灵气衰微,还未彻底复原。
但是不能等了——这一段时日卿舟雪身在何方,会面对什么,云舒尘不敢往下细想。
“你拨一些人手,送我回太初境。”
梵音一愣,点头道:“这自是可行。但这几日探子来报,寻人的仙家弟子很多,多是太初境和流云仙宗的,我们很难避开。若是被人瞧见姨母与我族一道,这……”
梵音自然有一些私心,她担心云舒尘日后无法在仙家立足,又将目光放眼魔域来,那自己……自己于她而言反而是障碍。
到时候她能顾得了什么情分?
唐无月都能屠戮同胞姊妹,自己于云舒尘而言只是一个便宜外甥女。
她不想拿自己的命赌。
“修书一封,暗地里寄去太初境,让他们派一些援手来。”云舒尘胸口起伏几下,握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攥紧,“的确没必要回宗。”
她冷声道:“迟一分便危险一分,直接去寻!”
*
卿舟雪消失的地方,于他们而言恰是流云仙宗。
太初境的弟子和流云仙宗的弟子,在浮石周遭徘徊了一路,掘地三尺,也没能寻到一星半点痕迹。
但是梵音知晓,卿舟雪放心不下云舒尘,是来了一趟魔域的。
她很有可能是在返途时失踪。
于是魔族的人都在沿着流云仙宗和小西北幽天这一路寻觅。
云舒尘在一处山凹里,捡到了那一根断成两截的磨破红绳。那几日自己感应不到徒弟的确切方位,她还以为是自己灵力亏空之故。
她摩挲着卿舟雪从不离身的红绳,一时茫然。
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掐灭。
这些年来,不是未曾经历过。师娘的死,母亲的恩怨,魔族,仙家,修炼上的不易,托着弱体病躯,反反复复折腾这些年月……云舒尘从未被真正压倒过,她如一颗雪压霜盖的竹,虽是纤长细瘦,血泪斑斑,但是坚韧得令人心惊。
但她此时真的有些撑不住了,长途跋涉以后,好不容易寻到一片皈依处。
命运却仿佛是与她作对一般。
梵音看着女人静立良久的背影,在凉风之中宛若一片即将倒下的枯树,显得单薄孤弱。
“梵音。”云舒尘深吸一口气,“我要卜一卦。你去拿几片筹策来。”
梵音微微一愣,占卜卦象于寿元有损。
尤其是有关于卿舟雪的卦象,她处于六界五行之外,每算一卦,消耗可谓是不小。
但是云舒尘现如今没有别的法子,她只能勉力一试。
筹策摆在地上,她口中默念了几句,再度睁开眼睛,将它们握在手中,抛向天边。
筹策上泛着灵光,清脆地砸在地面上,落地时并未止息,而是飞速旋转起来,隐隐约约,呈现一个八卦图样。
云舒尘划破手指,如丝如缕的血,逐渐凝成一道线。
血线盘踞,兜兜转转,最终告诉了她答案。
方位正南,直指流云仙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