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崖之上,一件轻薄的衣物被风吹起,如彩云一般飘散。
云舒尘垂眸看着她,眉梢微蹙,而后又伸出一只手去,碰了碰她的脸颊,都泛着一层酒热。卿舟雪似乎感觉到了脸边的一丝清凉,于是下意识去贴那手,靠得严丝合缝。
“卿儿……别在此处,回房。”
打卿舟雪的眼中看来,那双红唇一开一合,似乎在说些什么。但到底是说了什么,被耳旁嗡鸣的风声一吹,便什么都听不清。
她低下头,鲜明而有力的心跳声在敲打着她的耳朵。
借着四面八方的月色来看,露出的肌肤白得惊人。卿舟雪忽然想起了自己揉过的面团……上次为做点心,兢兢业业地揉了一堆。
云舒尘看着她愈发靠近。
天上一轮悬月,底下是无尽深渊。四周皆是空荡荡的。虽是自家的崖,不会有旁人偷看。
直到她终于受不住时,仅剩的一丝力气,企图将卿儿推开,但喝醉酒了的人似乎异常胆大,不满地蹙了眉,一道闭合的冰棱自雪地上升起,便将她的手腕卡住。
如此在一梦崖上吹了一晚的凉风。
天光大亮。
宿醉后的头脑发疼。卿舟雪睁开眼睛,坐起来正在醒梦。她摸了摸身下,竟然是一层裘毯。
她正觉有些不对劲时,往旁边一看,当即愣住。
师尊尚在睡着。
卿舟雪小心地掀开她被扯得七零八落的领口,发现上面有吻痕,挠痕,还有细碎的牙印,从未如此惨烈过。
她的手颤了颤,从纳戒里掏出丹药来,将她浑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有事没事都涂了些消痕的药。
指尖划过那一处花纹——此处最为严重,被亲得红肿。卿舟雪才刚沾药碰上,云舒尘便不适地动了动,眼睛一抬,半眯着看过来。
“我……”
云舒尘盯她半晌,幽幽道:“你以前喝醉了酒,不是只睡觉么。”
卿舟雪一时语塞,面颊边微微泛了红。如是轻咳一声,“……我也不知晓。”
云舒尘揉了一下腿根,兀自站起来,分外酸疼,似乎是扯着筋了。她将腰带勉强系好,冷哼一声:“快将东西带上去主峰,下次再收拾你。”
是了,今日就是分别之期。其实一年来说,对于修道之人实在算不上什么。
但是卿舟雪仔细一想,一年要经过一个慵懒的春,还要看遍夏花盛放,花朵零落成泥后期待着树上结果,就算是果子也落了,还得待到细雪重新覆上旧土。
卿舟雪站在崖边,闻言将目光放低,“昨日吹了一晚的风,师尊记得喝点驱寒的。”
“好。”
她扶着师尊走回庭院。
东西是一早就收拾好了的,想多留一些时候,也没有借口。
“到时候,你会来看我比赛么?”
云舒尘道:“自然。大家都会来的。”
卿舟雪点点头,她走出几步,脚步慢下来,渐渐停在原地。
某一瞬,白裙在她身下旋成一朵莲,她转过身来,忽然抱了一下云舒尘。
在短暂的相拥里,云舒尘抚上了她的背,“既然决定要去,那便好好打。不过也莫太拼命了,我还是希望看见你齐全着回来。”
“嗯。”她又重重点了点头。
为了不误时辰,她不得不放了手,负剑离去。
云舒尘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鹤衣峰的尽头,看了许久,与方才的云淡风轻不一样,她偏过头叹了口气。
其实若说不担心——自然是担心的。只不过既然卿舟雪已经溢于表,她就会内敛许多,免得让她的情绪更低落。
一只鸦雀自远方飞来,扑着翅膀,落在她的肩膀。云舒尘眉梢一蹙,随手拂过肩膀,那只黑鸟叫了一声,翩然落地时,已化为了一个小女娃。
女孩仰着脑袋,小声道:“主人说,她在伽罗殿中当差,最近不便出来见你,且偶然听见了些风声——唐无月近几日有动作,怕是在蓄意报复了。”
“我知道了。”
云舒尘给她了一个小瓶,女孩拱手行礼,跳起时又变回了黑鸟,朝着天边摇摇晃晃飞去。
她凉凉一笑,转身回了庭院。
*
演武场上,掌门正候着几个小辈。越师叔似乎也来凑了凑热闹,正在和阮明珠说着什么。
“多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
阮明珠如有感应,听到人来,遂转身冲她一笑。
卿舟雪点了点头。多年不见,阮明珠竟都稳重了许多,更莫论林寻真与白苏。
掌门叮嘱了几句,便叹了口气:“好了,就不啰嗦了。你们早些出发罢。”
越师叔嫣然一笑:“努把力哪,想当年……咳,争取把那群老瘪三的徒弟们摁在地上揍!”
“……”
虽然大家的愿景皆是如此,但是被越师叔以相当坦荡的语言骂出来,还是让众人微微往后仰了些许。
清霜剑在日光照彻之下,愈发银亮。卿舟雪踩着飞剑,与同门一道,接二连三地飞向高空。
去流云仙宗的路,实则还没有北源山远,只花了上次一半的时辰。
林寻真仰着脑袋,得很费力地才能看到流云仙宗。
来至中部群山附近,她们感觉下方都笼于一片黑暗之中。因为那块浮石实在太大了,密不透光。
阮明珠笑一声:“真是好大的气魄,能把这玩意修得跟天宫似的。我们上去能见到王母娘娘吗?”
白苏却蹙眉看向那一片阴翳笼罩之处,“如此一来,这大片无光,草木悉数凋零,属实有些霸道了。”
一片祥云笼罩之中,四面八方赶来的修士,如同百鸟一般悬浮在“天宫”入口。
卿舟雪御剑走在前面。
再飞高一点,便能看见朱红雄伟的大门,直耸天穹。流云仙宗几个墨黑大字狠狠镶入金框中,日光一照,折射出几笔锋芒。
门口有一女子,一身白衣打底,金带为边,瞧起来气度非凡,剑穗上垂着长长的流苏。
她身旁的一个师妹,拿着笔录纸卷,似乎在记下参赛者的名录,以便之后核对。
而另一旁坐着一张熟悉面孔——季前辈。
卿舟雪与同门踏上那块浮石,排了许久的队,好不容易走向大门。
季临江瞥见她,向她微微一笑,而后她侧头与一旁执笔的小弟子说了什么,只见笔锋微动,小弟子连连点头。
那年轻女子朝卿舟雪看来,似乎在仔细打量她。
卿舟雪起先隔得远,并未看出,走近了才发觉——那位是流云仙宗的首席师姐。
顾若水。
多年前一战,她们曾见过的。
顾若水还是一如既往的态度,对来人维持着一种不冷淡也不热情的礼貌。
只不过当她看见卿舟雪时,便将眼神锁到了她身上,眸光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幸会。”
顾若水收回眼神,淡声丢下二字,态度明显冷凝许多。
卿舟雪也点了点头,“幸会。”
越过那道门后,阮明珠已经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搓了搓手臂:“那家伙的脸色,倒好像是我们欠了她银两,端得比祖宗还祖宗——不过,卿舟雪,我终于见着比你还冻人的人了。”
她这个比方成功逗笑了白苏,不过林寻真轻咳一声,示意她少说两句。
毕竟是别人的地盘,谨言慎行为好。
卿舟雪摇了摇头,她总觉得顾若水的眼神并非很友善。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内,她们本就是对手。
签过字以后,一个仙宗的小师妹将她们带去了居处。
这一路上,随着她们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云雾自身前荡开,宛若仙境。卿舟雪侧目看着一盘的草木,皆种在较大的盆景之中,修剪得一丝不苟。楼阁自不用多说,也是朱红贵漆,雅致端方。
“是和太初境不一样的美。”
听见白苏在一旁小声赞叹。
卿舟雪收回了目光,其实她喜欢太初境一些。虽说不如这边规整雅致,但是天地人皆合乎道法自然,草木和人一般,都可以肆意生长。
流云仙宗比凌虚门阔绰多了,连普通的弟子居处都是单间。
不过她们是来参赛的贵客,待遇还要更好一些。
跟着小师妹再走了一里路,她们瞧见了偌大的一个庭院。
正中有一大池,其中的灵力过于浓郁,导致池水的色泽都变得幽蓝深邃。庭院内布局相当精巧,她们走了一圈以后,竟发现如阴阳太极一般环合。
除却正厅,东西南北正好四间屋子,可供四人分开。
小师妹道:“屋中所置丹药,都可供道友拿取。中间的灵池也可以随意使用。”
她说罢,又摁上正厅的一只铜兽的脑袋,那兽嘴一张,吐出一口轻烟。“如果需要自己炼丹,将材料都放进去兽嘴,再妥善控火就好。火苗大小会在兽眼中亮起。”
白苏的眼神骤然就亮了。
正厅中悬着一挂画,其中的山水云烟隐约在动。小师妹又言:“这其中是一方小乾坤天地,已经设下阵法,其中有各类演武之道,免得诸位道友生疏。”
就连跟着阮明珠飞来的那两只灵雕,最后都获得了一个妥善安置的华美笼子,吃喝不愁地悬在一旁。
据小师妹说,自然也想到了道友会携带灵宠的可能。
后山有几处福地洞天,一些冷僻灵根适宜的修炼环境,大多是有的。听到此处时,卿舟雪稍微留了个心,毕竟师尊特地向她提过。
待她走后,四人都喟叹一声。
只听得外边仙乐阵阵,水声潺潺,屋内点燃的熏香,盘盘绕绕,也有助益修为之效。
“也太阔绰了。”阮明珠又叹了口气,“对外宾尚且如此,若是真当了内门弟子——恐怕是从小灵丹妙药当糖豆吃。这还需要选什么根骨?没灵根都能成仙了罢。”
阮明珠说的稍微有些夸张。不过卿舟雪的确感觉到,流云仙宗根基深厚,并非一般宗门可以比拟。
她想起云舒尘的事,心中又沉了沉。
*
卿舟雪择了在北面的居处。
她轻装简行,没有带太多的物什。便是一一摆出来,整个卧房还是显得宽敞而明亮。
这里的熏香虽能助长修为,但卿舟雪早已习惯了一呼一吸都是九和香的清淡味道。
她不习惯,便早早地将那只银色花雕的小香炉灭掉了。
外边偶尔传来几声响动,估计是几个师妹师姐在收拾东西。
她见天色愈晚,便将窗户合拢。这里看不见鹤衣峰的晚霞。
待天色暗下后,卿舟雪坐上床铺,她本没有任何打坐渡夜的习惯,但是在床上睁着眼睛小半个时辰以后,她终于是一下坐了起来。
认床,睡不着。
卿舟雪不得不开始修行,免得虚度光阴。不知为何,她总感觉这一夜格外漫长,好不容易捱到天亮,便听见有人敲了敲她的门。
“起床了吗?方才差了人来传信,说是邀我们去主殿一聚。”是阮明珠在叫她。
卿舟雪起身,迈步走向门边,顺手带上了剑。林寻真和白苏也才刚出门。
居处离主殿还有些远,但是流云仙宗境内不能御剑,于是她们只好多走几步。
流云仙宗主殿最为恢宏大气,耸立在最中间。一片片的朱瓦比鹤顶红还要鲜艳,日光流淌过脊线,在边角之处流光溢彩。
她们到时,已经塞满了黑压压的人头。
哪怕再怎么超凡脱俗,人与人堆在一起,也微微觉得有些燥热。唯有卿舟雪周身清凉了一方寸地,反而使得身旁人越挨越紧,几乎要贴到身上。
她微微蹙眉,止了运功。宁愿一个人热着,也不喜和别人挨着。
她看向主殿中央,流云仙宗的掌门相貌年轻,一身道袍仙风道骨。据她早先自林寻真口中听来的传闻来看——仙宗的掌门时常会换,最终的主事还是太上忘情那位老祖。
太上忘情。
无人知晓她的名姓,只闻其道号。
现如今九州修为第一人,备受争议的无情道,偏偏被她一个人走到了底。
卿舟雪的目光扫过一堆面孔,自服饰上看,应该只是长老。
不见那位老祖的身影。
兴许还在闭关。
她敛眸静候片刻。仙宗的掌门表达了一番对远道而来者的欢迎,而后介绍了一下问仙大会的赛程。
一锤定音的,的确是传统的擂台赛。
但是在这近一年的修行之中,也是对各位道友心性的考察,但凡有挑事生非,陷害他人者,一律取消比赛资格。
除此之外,论道阁每日都会于辰时开放。这里估计是广结好友,探讨道法的场合。
散会以后,诸位道友纷纷退散,看他们的趋势,应当是纷纷涌入后山,想要去一探究竟。
毕竟流云仙宗的福地洞天有一些较为苛刻修行环境,对于灵根罕见的人而言,可遇不可求。
卿舟雪这种整个九州都数不出几个前辈的灵根,自然也包含在内。
走出大殿,阮明珠眨了眨眼:“你们都去修行?”
“不然一起训练?”林寻真瞥她一眼。
“我先回去了。”白苏神色有点焦急,脚步匆匆:“昨日炼的丹药,再不取怕是要糊了。”
“……”
林寻真见状,若有所思道:“那我们晚上再练习好了。正好,我也想去后山看看。听闻此处资源良多,不用岂非可惜。”
“啊,这一个一个的。”阮明珠歪着脑袋:“我被我师尊关了这么多年,总算能出来见一见天光。卿舟雪,要不要和我去外门食堂看看?”
卿舟雪尚在沉思。
头一天来流云仙宗,便是想着钻人家的食堂,万一被人认出是太初境的来——在林师姐能杀人的眼神中,阮明珠止住话头,一眼睨过去:“不去就不去。你瞪我做什么!”
“没什么。”林寻真收回目光,叹了口气:“总之,晚上见。”
师妹师姐先后离去,想来是心有成算。卿舟雪围着大殿绕了一圈,想等着人少一些以后,再去福地洞天。
清霜剑悬在身后,忽然飘渺地溢出一声呼唤。
“熟悉的气息……”
卿舟雪的脚步声戛然而止,她回头看向自己的剑,蹙眉道:“指谁?”
可是不管她再怎么问,清霜剑灵又重新陷入沉默。但它的剑穗摇了摇,似乎想要牵引着卿舟雪往何处走去。
自己的佩剑总不会害人。卿舟雪便一路跟着它,走过几座陌生的大殿,兜兜转转,还是绕去了后山。
卿舟雪看这里大小洞天,应有尽有。
清霜剑循着最冷处去,其下似乎有一处洞穴,发出幽冷蓝光,周遭弥散着一些白气,似云似雾,若有若无地吞吐。
她刚想过去看个分明,忽然被一声唤住。
“道友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