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肆意的纽约街头,邵止岐不时抬起的眼眸里湖水般倒映着高挂的大厦塔尖。
在那些外国人看来,邵止岐只是个把手插在大衣口袋的亚洲女人,踩着黑色的马丁靴,向前走,步伐飞快,好像一定知道自己会在哪里停下。但她其实不知道。
她的脑袋有点晕沉,身体也发烫,跟浸泡在热水里似的。她喝酒不上脸。
但邵止岐认为自己掌握好了度,只有微醺的程度。然而回过神来时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坐在了地铁的长椅上。
纽约地铁的站台脏乱,通道入口聚集着几个披着报纸的流浪汉,苍蝇嗡嗡萦绕,灰色的老鼠如一团黑影似蹿过。这里有一股人类腐臭的气味。
列车咣当着从隧道冲出,把轨道沟壑里的积水溅起一些。浑浊的空气搅动,带来的一股河水气味竟然还要更清爽一些。邵止岐低头盯着鞋底踩到的一块口香糖——最好是口香糖,邵止岐小心翼翼抬起脚,还好没被黏住。
邵止岐没想坐地铁,但坐在这里,好像不立刻起身搭上眼前这班刚进站的列车,就会立刻被这只自重工业时期苟活下来的钢铁怪物一口吃掉。刹车时发出刺耳的声响似乎是怪物在尖叫,邵止岐捂住耳朵逃离这个燥热窒息的站台,一头扑入车厢。
这班列车就这么轰隆隆地开进了东河,冲出隧道的瞬间窗外掠过一片赤红的暮色,原来已近傍晚。
数十分钟的时间。跨河的列车顺着轨道没入下城,布鲁克林大桥的两座桥塔连起了璀璨银河。桥与河被镶嵌在列车长方形的车窗里,宛如一张张16mm胶片电影镜头。
而邵止岐昏昏欲睡,全然没有被眼前的美景打动。
酒精似乎麻痹了她的神经,对周围一切无知无感,好像现在的她才是最真实的她。车到站的时候倒是胃先叫了起来。所以她起身下车,在河边找到一家购物中心,哈着气钻进温暖的室内。
外头的天色已经沉淀化作靛蓝色,邵止岐晚餐时就喝了一杯酒,她揉揉发涩的眼睛,努力制止自己再喝下去。
酒足饭饱,现在才算是微醺的状态吧?邵止岐的心情轻飘飘的,又想抽烟了。她一摸口袋发现多出一个新的打火机和一包烟,可能是白天买的,她不记得了。另一个口袋里装着她那只旧手机,邵止岐的手指碰到,像被烫到似的飞快收回。
为什么要把它带走?
邵止岐不知道。可能是为了销毁,或者是为了别的什么。她就这样坐电梯来到购物中心的户外露台,这里可以俯瞰远处的风景。
夜渐渐深了,河对岸的纽约城中心如幻影般迷人。直到此刻邵止岐才觉得白天晨跑时的强烈动摇终于消散,以东河为界,这里和对岸的城市是两个世界。在这里她可以呼吸了,一切都很静。如闪着光亮的水波,如那两座交相辉映的布鲁克林大桥与曼哈顿大桥,它们好像一对绝对不会倒塌的永恒象征意义,桥的脊背上缓缓流过一串光的河流。
邵止岐盯着那道车流在风中耸肩,用手护烟,几下就点燃了。
烟一入口就是陌生的味道,不是自己抽过的口味。不喜欢,但是也不讨厌。和今天遭遇的一切是一致的感觉。邵止岐吐出一口烟看着它飞往白云翻滚的天空,本来想吐烟圈的,但她怎么也学不会。
烟消失后她的眼神下移,突然看到河边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巨大立方体似的玻璃建筑,那是简的旋转木马。已过六点,它只剩个封闭完善的壳子伫立在那,和旋转木马的梦幻一点也沾不上边。
前上司那样的人,会愿意坐上旋转木马吗?
邵止岐似乎怎么也想象不到那样的画面。她甚至连前上司的身影、面孔都记不起来了……记忆里一片模糊,像是暂时性患上了心盲症。
风景也有点看腻,她手里的烟被风吹得几乎熄灭,邵止岐于是背过身往里走,看见对面居然是一整层的办公空间,朝向邵止岐的这一面墙全是落地窗,在这里办公的员工大概每天都能看到纽约城的美景吧。
——那样的话他们也会变得和自己一样无感、麻木吗?邵止岐凑过去看,里头已经空无一人,偌大的办公空间内只有一排排惨白的灯亮起。
她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工作经历,毕业后曾就职的那家公司也承接过办公楼的设计施工,邵止岐也有参与。所以她难得用起以前的专业视线端详室内的结构和装潢,发现和记忆里大差不差——哪怕身处于地球另一头,也会产生既视感。
甚至,不止是这一层办公空间。
她还产生了其他的既视感。
“好,那么今天就打扰了,谢谢您愿意抽出时间来见我。”
前上司的营业微笑在转身后即刻消失,邵止岐跟上她极快的步伐,离开了她们所在的办公室。
那是邵止岐成为那间小小工作室的助理后,经历的第一个春天。那天也是某次不愉快商谈结束后的一个下午。冬天的寒冷逐渐消散之时,她为前上司推开了门,一同步入户外的连廊。
门口有几个正在偷懒抽烟的员工,他们斜斜看了两人一眼,疲惫地吐出口烟。
“你收工吧,回家睡个觉,我晚上有个饭局。”
前上司慢慢走在前方,她蓄起的头发已至肩头,跟在她身后的邵止岐看不见她的表情、动作,只能看到一缕烟慢慢升起。
前上司停住转身,靠在连廊的栏杆旁。她单手抱臂,轻轻抬起下巴,毫不费力地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
“好的,苏总。”
邵止岐知道她的言外之意。有饭局,所以需要准备「逃跑计划」,她得配合。她一会回去一定要好好睡上一觉,以防不时之需。
“还有什么要向我报告的吗?”
邵止岐本想说没有,但她突然迟疑片刻,前上司扭头看向她的时候收烟,换了个方向,避免烟吹到邵止岐那:“怎么了?”
被盯着看了,邵止岐只好犹豫着说出口:“苏总,我练出腹肌了。”
前上司就这么夹着烟静滞了十几秒。然后她低头吸了口烟,飞散的发丝遮住她的嘴角,邵止岐看不清她的表情。
最好不是生气。邵止岐想。
前上司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板着一张脸:“这是什么值得报告的事吗?”
“不值得。对不起苏总。”
邵止岐立刻回答,语气平静,听起来毫无歉意。
对方显然已经习惯邵止岐的这幅性子,她又默默抽了会烟,眼神飘回邵止岐脸上:“真练出来了?”
原来是不相信我吗?邵止岐突然走近一步,神色非常认真,语气也很诚恳:“是的。您要看吗?我没有说谎。”
前上司移开视线,短促回了句:“不错。”
等烟只剩下一小截了,她才开口说:“不必了。”
烟终于灭了,她们又一起往前走,尽头是另一栋办公楼。这一条连廊就好像一条进度条,加载着从左往右去,走着走着晴朗的天突然就暗下,总是走在前方的人也不见了。只剩下邵止岐独自一人往前走。
进度条加载完毕,她回到了现在。大风呼啸,吹得她耳朵发疼,好像碰一下就会掉了。邵止岐站在那,转身便看见高高的悬索连着桥塔,低头是一排排的木板,脚踩着的缝隙里可以依稀看见高架桥上的车流,高度令人心颤。
远处看的时候她有时会觉得这座桥太突兀了,像是从现实世界里撞出来的一尊庞然大物。然而此刻她就站在这,好像她自己也从现实一跃而下,掉进了这里。
她正站在布鲁克林大桥的尽头。
也不知是何时走完的,是醉意又如反刍般翻涌上来了吗?邵止岐意识到了什么。她呆立片刻后猛地迈开步子,像是为了一次又一次倒流时间而奋不顾身地扑进了桥的行人道,那一根进度条,过去。
今晚的布鲁克林大桥上就这样出现了一个为了制造出时间机器从而不断埋头前进、不断折返的女人,大桥两侧的钢索像是巨大的笼网把她死死网在回忆中,她在口袋里的左手紧紧抓住那只旧手机,压抑着某种不寻常的冲动。运动手表上显示的心率每次达到90次分钟后都停了下来,怎么也无法突破。
果然是坏了。邵止岐想。明明已经很累了,明明心跳如此地快,她却像上了发条似的不肯停下,手表上的心率也不曾变化。
第七次折返的时候她成功了,她又回到了那个春日午后,她们一起往前走,她们分别。邵止岐回到家里睡过一觉,然后等待着。她在深夜时分果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接通后无人应答,邵止岐在心里数着七秒,电话挂断。
七秒意味着「逃跑计划」的开启。
邵止岐早已穿戴整齐。她出门钻进前上司给她配的车里,发动引擎的时候看了眼微信:没有任何新消息。一般是这样的。前上司不想被任何人发觉自己要逃跑的计划,所以不打字,只是拨出一个电话。
然后邵止岐打开了一款叫作Zenly的软件,这是某天前上司要她安装的,还绑定了两人的身份,一打开就可以看见她唯一的好友——前上司的头像出现在地图某处,不仔细看的话会以为是纯黑色。实际上是某处的大海夜景,波涛汹涌。
那个头像悬浮着微微晃动,等待她踩下油门一点点靠近,最终邵止岐的拳击手套头像和大海夜景头像碰撞到一起,擦出火花,燃烧起来。
虽然是工作,但每次看到这个效果邵止岐都忍不住心都烫起来,好像烧的是自己的心脏。
车停在饭店门口,邵止岐冲进去开始演戏。她努力演出焦急的感觉,但前上司每次都说她演技拙劣,没有任何感情起伏,太假了!话是这么说,她也从来没有说过要终止这个逃跑计划。
邵止岐稍微一问就知道是哪个包厢了,她颇有气势地推开门,大踏步冲进去,对着座位上百无聊赖还得挤出笑容的前上司说:“苏总!请您快点跟我回去,公司有事需要您尽快处理。”
至于是什么事邵止岐从来都没想好。因为前上司会立刻站起来说不好意思,工作上的安排,推不掉,有几份计划书还得写。诸如此类的借口。一套说辞行云流水。
然而一出饭店她就开始抱怨今晚饭局如何无趣,而且没用,以至于她忍不住喝了点酒。逃跑计划就是当前上司喝了酒开不了车,以至于会被一些别有用意的男性说「我送你回去吧」,又疲于应对的时候准备的。
邵止岐默默听着为她打开车门。她很喜欢这个有点喝醉的前上司。因为只有这个前上司才会和她抱怨,叫她开快一点,说她好困,想要睡觉。
会变得非常可爱。
于是邵止岐就开车到附近的酒店,她先一个人跑进大厅开了间大床房,然后就带着房卡跑回来,从车里拦腰抱出前上司——前两个月还办不到这种事,但现在已经勉强可以了,而且前上司很轻。再锻炼个一年半载,举举铁……应该就更加轻松了。
把前上司抱到了房间里的大床上,轻轻放下后邵止岐为她脱下外套,帮她卸妆。把她衣服叠好放在一旁的时候,躺在床上的前上司仰头看向邵止岐——正当邵止岐以为她睡了的时候突然就听见一声:“看看腹肌。”
邵止岐的手一滞。
“快点。”
前上司催了起来。邵止岐这才慢慢挪过去,她慢吞吞把手伸向衬衫下摆,前上司半眯着眼睛嫌她太慢,居然还说什么:“你白天的时候不是还很积极吗?”
邵止岐这下没话说了,她眼一闭,抓住衬衫往上一撩——说是腹肌,其实更像是马甲线,但能隐约看到腹肌的轮廓,只练了几个月的话这个程度还算可以了,邵止岐刚想辩解一番就听见前上司满意地笑了笑:“好。”
什么好?哪里好?是表扬吗?
邵止岐刚想追问,低头一看愣住,前上司已经合了眼睡去,发出很轻的呼吸声。邵止岐低头看了她一会,最后放松肩头,叹了深深一口气。
走之前她把房间收拾好,什么都打理好了,走到门口的时候又站住了会,最后折返回来,手悬在前上司的头发上许久,到底还是没有落下。
最后她只是垂着眼眸轻轻说了句话,代替再见:“晚安,苏昕。”
——苏昕。
第十次折返的邵止岐突然在桥中央停下,以为浮出水面后再也不会想起的那个确切名字突然出现,变得分外清晰,像是用蜡烛的火光在烤墨纸,逐渐显出了深深的颜色。她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好像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掌心里这只旧手机。
因为抓得太用力,开机键不小心被按下,屏幕亮起,邵止岐突然生出一种冲动:
把它扔进河里吧!
她作势真的要扔出手机——如果晚饭时多喝了一杯酒大概真的就会脱手了。但理智让她稍有迟疑,就在这时手机彻底开机,一个电话突然打了进来,邵止岐吓得差点没抓住手机酿成真的意外,她忙用双手抓稳,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让她呼吸一滞。
手指仍然顺从着惯性,点了接通。
对面没有应答,她也没有。大风中耳朵就算贴着手机也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邵止岐默默数着数:七,六,五……
在这个过程中,她那只似乎坏了的运动手表屏幕上的数字开始波动。晨跑时是90次分钟,在布鲁克林大桥上暴走十遍后也仍是90次分钟。
三,二,一……
电话被挂断。
在接到苏昕电话的七秒间,邵止岐的心率达到了100次分钟。
她低头看着屏幕许久,手指点开了Zenly,她想着不可能,想着大概是打错了,想着那七秒应该也是自己数错了。然而地图加载完毕之时,大海夜景的头像在曼哈顿某处跳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