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的旧金山下了场暴雨, 屋子里很闷,邵止岐翻了个身,轰隆一声雷鸣, 她吓得睁开眼,发抖。
住一楼, 雨拍打在玻璃和地面上的声响格外强烈,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机会。邵止岐侧躺在那,看自己的手指动了动,说明是现实, 她能控制自己。
梦醒了。她松口气,因为刚才做了个噩梦,残留的不安让她的心跳比平时更快一些。也有雨时闷热,气压低的原因。这种时候邵止岐才会想起自己体质原本很敏感, 容易受到气候影响,三年前开始规律锻炼后才好了一些。
大概是因为这段时间天天开车,作息不固定的缘故吧。
还久违做了噩梦。
邵止岐慢慢坐起来, 大口呼吸几下, 胸口跟着动, 被单滑落,她低头, 看见身上有些浅浅的痕迹:抓痕, 明明剪短了, 但指甲还是能挠到人,那肯定。咬痕,集中在手上, 大概明天就能消掉了, 明明再咬的用力点也没事。还有些不轻不重的掐痕, 现在已经全都不见了。
当然还有吻痕,大概留在邵止岐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苏昕喜欢在自己身上留下这些痕迹,尤其是她做主动一方的时候。目前有愈演愈烈的迹象,邵止岐阻挡不住。
想到这里,她才发觉床上就自己一个人。
邵止岐缓慢地挪动脑袋,视线在不大的卧室里扫过一遍。厚重的窗帘挡住月光,室内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但是门虚掩着开了条缝,邵止岐挠挠脸,爬起来套了件T恤,开门走出去,来到客厅。
客厅要冷一些,更清爽,也许是因为开了窗,窗帘在飞舞,风很大,把雨一同吹进来,一道闪电掠过天空,客厅也就顺势亮了一刹那。
苏昕穿着白衬衣,披了件黑色的西装夹克正坐在沙发里,抱着她那台笔电在敲字,轻微的键盘敲击声,屏幕的电子光照亮苏昕的脸庞,她垂眸,非常专注,耳朵里塞着耳机,大概开了降噪模式。
邵止岐站在门口,她挠了挠胳膊,去看客厅墙壁上挂着的钟表:凌晨四点四十九分。
邵止岐把手搭在墙边,她赤脚踩着地面,脚趾头缩一缩,在迟疑。
但是……
邵止岐还没决定要不要开口,这时风吹到她脸上,她「啊」了几下,实在忍不住,她猛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阿嚏!”
苏昕立刻抬眸,摘掉耳机,同时合上笔记本放到茶几上,一套动作过??速,有种心虚的感觉。
她站起来的时候邵止岐才发现她那件白衬衣是自己的,苏昕好像已经养成了穿她衣服的习惯。所以有些长,衣摆在她大腿处摇晃。这样的苏昕来到邵止岐的面前。
“怎么醒了。”
她冰凉的手指摸上邵止岐的脸庞,带了点力度,似乎在强迫她看自己,不要去看其他——比如茶几上的笔电。不要问,她的眼神在这么说。
邵止岐于是回答:“刚才那声雷,好响啊。”
语气傻傻的,苏昕笑了出来:“原来你怕打雷。”
邵止岐立刻摇头:“我不怕的。可能是因为今天住一楼,然后隔音效果也不好,然后,然后……”
苏昕静静看着邵止岐在解释,最后她作结论:“你就是害怕。”
邵止岐不吭声了。过了会她才说:“因为做了个噩梦。”
“什么噩梦。”
苏昕边问边推着邵止岐进屋,邵止岐有点抗拒:“不行,我还有事要做。我想去上个厕所……”
苏昕无奈,她只好跟着邵止岐去洗手间,邵止岐进去前回头,说:“苏昕,你能帮我个忙吗?”
苏昕抱起手臂:“说。”
邵止岐神色认真:“帮我去车里看看大头狗。”
苏昕本想追问下去,但邵止岐说完就进了洗手间,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她站在原地叹口气——或许也是松口气,分不清楚了。
她转身,先去把茶几上的笔记本放进行李箱,然后才拿出条裤子穿上,穿上后才发现是邵止岐的,根本穿不了,两只脚都踩上了裤腿。
没办法,她翻出一条宽松的短裤,也是邵止岐的。她把松紧带拉出很长一截,扎紧腰身后绑了个蝴蝶结,然后才用力推开大门,车道就在旁边。所以她也懒得拿伞,就是得淋几秒的雨。
她抱住自己步伐极快地靠近车,弯腰俯身,眯起眼睛去看车内的情况:大头狗就躺在仪表盘上,安安静静的,在车外的自己倒是被雨淋得分外狼狈。
苏昕拿出手机拍了张照,好给邵止岐交差。接着她搓着胳膊回到大门口,外头还蛮冷的,她甚至能哈出点白雾。
密码是多少来着?苏昕回想了一下,手伸过去的时候大门自己开了,站在门口的邵止岐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拉她进门,苏昕不小心撞上她的胸口,听见低低一句:“怎么不带伞出去。”
苏昕感到情绪渐起,热起来了。她轻声说:“就几米,没必要。”
邵止岐的手搭在她肩头,揉揉她的外套:“都湿了。”
大概率是因为冷,苏昕吐出口气,在颤抖,她把手机拿出来给邵止岐看照片:“大头狗在车里睡觉。你放心了?”
邵止岐低头去看,她发尾垂下来,苏昕抬起头,手搂住了邵止岐的腰。这一切都是不知不觉发生的,她本人甚至没有这个意识。
“嗯,放心了。”
邵止岐松口气。
“可以睡了。”
苏昕挑眉:“邵止岐,你做的噩梦该不会就是……”
邵止岐点点头,一本正经:“对。我梦见大头狗丢了,然后我们怎么找都找不到,甚至不得不原路返回,在每个停靠的地方都找了一遍,最后甚至还回到了纽约……”
她开始回想:“然后你说,你说不找了,有什么可找的。一只大头狗而已。虽然你嘴上那么说,但是你在手机里下了好多淘二手的软件,最后给我买来一只一模一样的,还骗我说这就是那只大头狗,你找到了。”
苏昕勾起嘴角:“然后你就开始哭,是不是?你大哭起来,说着,不是这只,不是这只。虽然一模一样,但你就是知道,不是同一只——”
邵止岐很惊愕:“你怎么知道。”
唉,我怎么会不知道。
苏昕停不住笑,她靠在邵止岐的肩头,忍不住摇了摇头。
“我能想象到。”
如果大头狗真的丢了,邵止岐绝对会哭。而且找狗的路上她还会边开车边哭,以至于苏昕看不过去让她去后面看,她来开车。也许假期剩下的十几天都会用来找狗——啊。
苏昕停住笑,她眨眨眼,抬头:“哭是因为大头狗丢了?”
邵止岐点点头,她突然说了句「站在这里会冷」,然后推苏昕进屋,举止可疑,和数十分钟前的苏昕差不多。
所以苏昕知道了。哭的原因不只是因为大头狗,也因为她意识到旅途就要结束了。是这样的一个噩梦才会让她跟着一声雷鸣醒来,让她有些不安,害怕大头狗真的丢了,接下来就得去找狗了。
虽然现实里的自己大概会在丢狗那一刻就开始四处网罗买到一只二手的,而且要一模一样,然后偷偷放在行李箱里装作才找到一样拿给邵止岐,而且绝对不会让她起疑,不会让她再哭。
对此苏昕有十足的把握。
上床前邵止岐说里头有点闷,苏昕就去把窗户开了。但这样雨声就会很吵,尤其是对睡在靠窗一侧的邵止岐来说。
不过邵止岐说没事。她躺好,侧头看着站在床前换衣服的苏昕,看她脱掉沾湿了的外套,解开衬衣几个扣子,撩了一把头发。她里面是没穿内衣的,好在这件衣服很大,可以完全盖住她的身材。脱掉短裤的时候苏昕听见邵止岐说:“还有16天。”
她好像在自言自语:“但是,真的有16天吗。”
苏昕的手一顿,手指捏着松紧带往外轻轻一扯,系好的结散掉,短裤掉在地上,她转身上床,把挂在脚踝上的短裤甩走,身子向前挪动,她倒在邵止岐的怀里,被子贴心地拽上她肩头。
“有吗,苏昕。”
邵止岐的手指揉了揉苏昕的耳垂,和自己不一样的高温烤着她的耳朵,苏昕闭上眼睛,在黑暗里搂住邵止岐,听窗外声势浩大的雨砸在地面上,想象着这座城市外,雨水掉进太平洋海中的情形。
她说,不知道。
邵止岐叹息一声,整个身子都好像往下压了压。一个月果然还是太长了吗。苏昕听见她在喃喃自语。我不想你藏起来,偷偷摸摸地工作,那样好累。邵止岐哑着嗓子说。这些话好像都是她睡着后在梦里听见的。所以,不一定是真的。
但是……
她听见自己声音说:“我能想象到。”
所以,就算不是现实而是做梦,苏昕也清楚:邵止岐是会这么想,也会这么说出口。
因此是不是梦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会让邵止岐感到伤心,而更难过的是:她甚至知道邵止岐会懂事地装作没有看见。因为她理解苏昕,也理解公司的现状。所以苏昕对此没什么能做的。她感到一种罕见的无可奈何,这感觉抓挠着她的心脏。她在邵止岐的怀里有些失眠,所以又爬起来去外头屋檐下抽了根烟,越抽她越难过。
她在想:苏昕可以单打独斗,把一块前景不佳的硬骨头也能啃出滋味来。就算独自去到海外也能白手起家,从零打造自己的国度。哪怕摔进谷底,回到国内重启事业,最后也总能达成目标,把什么都紧握在手里,几乎什么都能办到——她曾有过这样的错觉。
直到此时此刻,1月14日的凌晨,她把烟踩灭,丢进路旁的垃圾桶里。雨变小了,她站在屋檐下双手捂脸,慢慢揉搓,疲惫的眼睛泛出些酸涩的液体,那错觉彻底消失。
她想苏昕从不食言,什么都办得到——可是她无法让邵止岐和噩梦无缘,让她不再难过,不再不安。这些她都做不到,正如雨不会如她所愿地停,天不会瞬间晴朗,也许还要阴雨绵绵地持续好一阵子,她无法阻挡这些不可抗力,她什么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