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31日, 洛克菲勒建筑群19栋摩天大楼的其中一栋,顶层。虽然比不过GE大楼的高度,但站在这里仍能够隐约看见远处的帝国大厦, 中央公园,将整片上东区收入眼底, 包括下方那颗巨大的圣诞树。圣诞节已过,1月份它就会被切割成木材离开此处,跨年夜是它熠熠生辉的最后一次机会。
顶层的主会场大厅铺满了白色的地毯,点缀米色的圆餐桌, 这种过于单调的搭配是为了今晚的主题。策划者艾欧娜?伊森在酒会开始入场前站在会场中央,她抬头看着刷白的穹顶,很满意地喝了口香槟。
“艾欧娜小姐,设备已经确认过一遍了, 没有任何问题。「舞台」已就绪。”
金发的助理低头示意,艾欧娜手下有十来个助理分别担任不同职务,对她来说可以用的人越多越好, 替换率也极高, 唯一的缺点就是她会记不清这些人的名字。
她捏着香槟低低地笑, 似在自言自语:“「舞台」是就绪了,演员呢?”
会场有一面墙铺着巨大的玻璃, 能够眺望远处的风景。在工作人员们仍在场内各自忙碌准备的这个时刻, 除了独自酌酒的艾欧娜以外, 仍静止的一个身影就站在窗前,她抬头看着高高的天空,那里明亮广阔, 她的眼眸里就倒映着这样令人向往的世界。
“Spoon。”
艾欧娜的呼唤从身后传来, 邵止岐没有回头。
“Stand by(就位)。”
邵止岐收回视线, 垂眸,她还是穿着艾欧娜规定她穿的那套纯黑色西装,几乎像是一套制服了。这套制服象征她的身份,她的胸带帕是鲜红色的,代表「不眠鸟」。不眠鸟的Logo是一只衔着赤红玫瑰的鸟儿。
同样的色系也出现在艾欧娜本人身上,塔夫绸面料的猩红色长裙将将拖地,褶皱间的光泽鲜艳,她像一枝盛放的玫瑰,不怀好意的危险,但又散发致命魅力。邵止岐看着她,低头:“艾欧娜小姐。”
演员上台,不眠鸟的小助理今晚将紧紧跟随,见证结果。艾欧娜感到激动,她高举手中的香槟,在开场之际用一句话拉开舞台帷幕:“那么,《笼中鸟》正式开演!”
大厅墙壁上,一只古老的钟表同时发出了报时的声响,久久回荡在耳边。大门即将正式开启,届时尊贵的客人们会交付一张张红色的邀请函,依次进入会场。
此刻距离零点,还有八个小时。
今年的跨年酒会似乎和往常的不太一样,在场不少人都隐隐产生了这样的共识。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次酒会的策划人是那个伊森家族的小女儿——狂妄自大、野心勃勃的艾欧娜小姐,如今不眠鸟的掌权人。她今晚不闹出点什么事来才奇怪。
所以晚宴一开始,他们就在忐忑不安地等着某个「惊喜」出现。然而会场里一直没什么动静。实在太平静了,那个艾欧娜甚至连致词都没说,就只是穿着她那条猩红色的长裙,分外醒目地走过白色地毯,和每一个大人物握手交谈,笑意盎然。
简直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大家都在暗自揣测艾欧娜的用意为何,还有她身后那个助理——果然如传闻中一样,是「她」的助理吧?暗流涌动,窗外天色也已暗下。距离零点还有六个小时的时候大门开启,又是一批宾客到来,人群里传来低语:“他们怎么会来?难不成……”
他们指的是那些新出现的东方面孔,有些新入业界来见世面的年轻人轻声询问,长辈给出了答案:是那个苏家。苏家在本国本是以传统出版业起家。但在全球纸媒没落的如今他们也早已掉转业务重心。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仍是值得结交的对象。
“但是他们本家从来没有要往海外发展的迹象……难不成他们终于要改变策略了?这是大新闻啊。”
有人在问,又有人回答,声音隐没在人群中:“有迹象的。您忘了么?三年前的不眠鸟,不就是他们出手……和艾欧娜一起……造就了现在的不眠鸟。一直有传闻说不眠鸟现在最大的持股人既不是艾欧娜也不是兰登书屋,而是苏家。”
诸如此类的讯息流淌而过,直到被打断:“是谣言。不管怎么说我都不会让到那个份上的。”
不然的话,我的「背叛」岂不是毫无意义了?
艾欧娜骤然出现在议论中心,只一句话就让那些说话的人们闭上了嘴巴移开了视线。她站在稍远的地方,对这次收到邀请函前来参加酒会的苏家代表人微微颔首,扬起嘴角。夜幕已然彻底降临,那一面玻璃窗外是璀璨如银河的城市夜景,华美的吊灯亮起。还有五个半小时。
她还没来。
艾欧娜环顾会场,一杯接一杯喝酒。她身后空着的位置突然被填上,缺席了一小时的邵止岐踱步而来,她整理好衣襟,小心翼翼看了眼艾欧娜:很好,她没发现。
“休息结束了?”
艾欧娜不回头地说。
果然还是被发现了,但艾欧娜似乎只以为她是去休息了,邵止岐紧张过后松了口气:“是的。”
“现在起不允许你离开我半步,毕竟另一个女主角很快就要到场了。”
谁都以为艾欧娜是在故意吊人胃口,只有艾欧娜自己知道:她是在等人。
就那么一个人。
距离零点还有五个小时的时候大门又开了一次。因为要事迟来的最后一波客人们陆续到来。艾欧娜对客人们的到达时间有很大的宽容,毕竟不是每个人跨年之夜都有时间。她自己此前都爽约过几次。
在这些人里,末尾,大门几乎要被服务生关上那一刻,逐渐缩窄的门缝之中出现了一抹群青蓝的身影。
众人纷纷安静,甚至不禁屏息。
认识她的人有许多。如果她只是像往常那样出现并不会带来这么多瞩目,她大概也深谙这点。所以今夜才会换上一袭长裙,盘起头发。丝绸包裹住的腰身纤细,荡领优雅,刺绣纹路的鱼尾裙勾勒出她平时不会展现的身体曲线,这种反差魅力带来的震撼简直是一枚轰鸣炸弹。
这恐怕是一则策略性的行动。艾欧娜明白。苏昕就是这样的人,虽然不至于像自己一样到了不择手段的程度。但她知道怎么做最好,所以哪怕心里并不情愿,也会委曲成全。
就像她会参加那些无趣的饭局聚会,也会为了扩大存在感,成为不被忽视的焦点,在最突出最有影响力的场合穿上长裙,钻入套子里释放无穷的魅力。艾欧娜自己当年就是撞见这样的苏昕才坠入了爱河。
艾欧娜默默观察全场反应,见已经有些人已经往她那边走去的时候低头笑了笑。
——这下,主角终于就位。
艾欧娜也终于举起高脚杯,清脆地敲击几下,终于开始致辞:“各位贵宾,晚上好。虽然有些晚了,但我相信你们的等待是值得的。今年的宴会不仅仅是一次例行公事,一个主题单纯为了庆祝新年的休闲活动——当然,我们会庆祝。但是不仅如此。我希望今夜能够带给大家一次无与伦比的沉浸式体验——一次「演出」。”
果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大家的注意力顿时被她吸引过去。
“我想身在纽约,想必大家都体验过,或者是听说过Sleep No More。这是一出交互性极高的戏剧表演,每一个观众都能够成为舞台的一部分,和演员进行互动。很可惜我们身处于这样宽敞明亮的空间,没办法带给大家足够的沉浸感。只能说,我尽力了——”
人们这才发现一些伪装成宾客和服务生的工作人员突然现身,他们推动着不知藏在何处的滚轮式道具,在刻意留出的空地顷刻间拼装出一个个小型圆形舞台,搭配音响和灯光,还搭建出了临时围墙,将大厅分割成了数十个半封闭式的房间。
但每个人都看得见艾欧娜,因为她踏上了可以层层升高的舞台装置,聚光灯打在她身上,她举起酒杯,立式麦克风就在她身前,把她的声音传遍会场:“酒水仍在供应,晚餐取之不竭。每一个舞台都会接连不断地上演一幕幕经典戏剧,看腻了的话就请去另一个房间看看吧。在零点到来前,我衷心希望你们可以好好享受这场视听盛宴。”
打亮整个会场的吊灯这时突然全部熄灭,只剩下了每一个舞台上的灯光,氛围瞬间升起,每一个宾客先是面面相觑。但很快就因为专业演员的表演而彻底沉浸在了一个个独特的世界里。
莎士比亚的经典戏剧接连上演,改编自古希腊神话的壮丽篇章层出不穷。当然也有新鲜奇特的现代剧本既抽象又让人难以自拔。小小的舞台上无法承载一整个故事,但仅仅一个场景还是足以再现的。
不知道艾欧娜在多少剧本里夹带了私货,很难说,没准每个都有。
苏昕默默看着眼前上演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红发女人倒在黑发女人怀里,黑发女人哀嚎痛哭,询问她为何如此对待自己。无可奈何,她最后喝下毒药倒地,覆在红发女人身上。而这时红发女人正好徐徐醒来,她呆呆看着死去的黑发女人,手颤抖着伸向了还剩下一半的毒药瓶子。
苏昕也跟随情节一口喝掉了手里的酒,可惜那不是毒药。因为她看见阴影处有个熟面孔正向自己走来。
还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这张脸了。
苏昕冷笑,来到她面前的是苏君言——大她十岁的长兄,苏家如今的代言人。也许是。她很久不关注家里的情况了。
“不知道多少年没见你穿裙子了。”
苏君言向她举杯,补充了句:“很惊艳。你应该多穿。”
一上来就是这种身处于上位者的语气。苏昕皱眉。她抬起空掉的酒杯,周到的服务生主动上前为她倒满。但她不喝。因为苏君言在举杯示意。他等了片刻发现苏昕没动,苦笑了下自己喝掉了酒,然后抿了抿唇说:“昕昕,必须要这样吗?你知道——”
苏昕面无表情说:“我有点反胃。”
苏君言顿了下,改口:“苏昕。”
“苏女士。”
苏昕再次纠正。苏君言叹一口气:“苏……女士。你知道,其实家里一直都想你回去的,我们没必要决裂成这个样子。”
太好笑了。好笑到苏昕真的笑了出来,甚至肩头微颤。她今夜已经因为这样的着装感到无比束缚了,苏君言的言行让她更加不快,她挑眉:“怎么,这次又看上金羊毛了?”
苏君言终于也皱眉:“不眠鸟的事。我们当时向你提出交易了。那是合理的,但你拒绝了。你当初去海外的计划不也是我们资助——”
“你们资助?”
苏昕差点又笑出来。
“你们怎么都这样?骗骗自己可以,别真的把记忆都篡改了。我在国内发展的时候确实用了家里的人脉,但仅此而已。去海外就更不必说,我孤立无援,从零开始。在纽约的时候你们甚至不打一声招呼就把我在国内发展的事业全都吞并了,不是么。苏家只想吃老本过活,从未想过冒险一次。不够吃了,就拿走本来扔给我的硬骨头,还舔得津津有味。”
苏君言的语气沉下来:“苏女士,不要忘本。那里好歹是生你养你的地方——没有苏家,哪来的你?”
苏昕若有所思地看着苏君言,他的厚脸皮和艾欧娜有的一比。不过他的恶是出生自带的,属于既得利益者的原罪,而且他没有这个自觉,只是理所当然地站在了代表者的位置上。是她怎么往上爬都得不来的优越感。
所以相比而言她还是更厌恶眼前的这个男人,话语也就脱口而出:“我想你比我更健忘。不如让我来帮你回忆回忆过去吧?是你创业失败,欠了一屁股债,没办法和家里交差,最后盯上了不眠鸟——你亲生妹妹一个人在海外打拼出的成果。你暗地里和艾欧娜联系,要她背叛我,孤立我,把我赶走。事成后你还没有来得及庆祝就发现艾欧娜其实根本看不起你,她早就偷梁换柱,摇身一变成了不眠鸟的主人,又背叛了你。你恼羞成怒的语音可还存在我的邮箱里,是艾欧娜给我发的。虽然我根本就没兴趣打开。”
重击。苏君言脸部抽搐几下,好在他很快稳住。但挤出来的笑真是比哭还难看:“苏昕小姐,请你嘴上留德……不要逼我们。”
“逼你们?我有说什么吗。”
苏昕是真的好奇,她只是复述了一遍苏君言自己做过的事而已,甚至没有添油加醋,怎么就不留德了?
她的长兄,好脆弱。
“我这次来纽约就是为了开展苏家往后的海外业务,我本是想着我们是血亲,以后有机会能够合作……但你的表现真是让人失望。不要任女人的感性支配你,到处树敌挑衅,要理性点。我们以前不是教过你的吗?”
苏昕看着他,她没回答,只是仰头喝掉酒,酒液淌过喉咙,她感到了一阵深深的、深深的无力。
这是一场无效的对话。她从根本上知道这点,因为对方并没有把她放在同一位置上进行对话。
她遭遇过无数个这样的时刻。当她穿着裙子,脚踩高跟鞋的时候,对方的眼光是看待一个女人的眼光,而不是一个合作对象,一个有能力的年轻总裁。
苏君言作为她的兄长并不会以那种异性眼光看待她,但无疑仍带着一种轻蔑。「女人的感性」?现在究竟是谁在失控。苏昕真想反问。那是苏君言身处环境导致的固执偏见,而这种轻蔑伴随她长大,直到三十岁后的现在才逐渐减轻——而此刻,这种无力感卷土重来,让她只觉得可笑。
该说的话都说了,没有再交谈下去的必要。
苏昕歪头,挂起嘲讽的笑。
——你不懂。你不会懂的。树敌挑衅?想过吗,假如你一开始就身处于全是「敌人」的世界呢。
人类之间也许可以达成理解,但彼此扮演的「角色」注定无法互相理解。假如利益产生冲突,那么就只能彻底碾压才能达成目的,不是吗?
所以苏昕只留下一句:“迟了。现在的你们没有任何合作价值。”
而我的金羊毛会把习惯于傲慢的你们杀得片甲不留,吞吃干净。
她转身离开这个房间,步入另一个房间。她本是想脱离那个过去的环境,摆脱掉那种可厌的无力感。没想到她步入的只是另一个令人窒息的环境。这里是只有白人男性的世界,他们顺从舞台主题,带着一张张纯白色的面具看着闯进来的这只群青色小鸟——只能看见一双双的眼眸在凝视自己,但苏昕并不怕。她挺胸抬头,不屑于戴上那种廉价的面具。
她多年前头一次到纽约后面临的就是这样的世界。她不怕这些人,她只怕自己退缩不前。
有人来到她身边,轻声赞美她今晚的着装,真是美丽,你是我见过最美的人。她也戴上面具,笑着说谢谢。只不过这张面具是紧紧扒在脸上的真皮面具,几乎摘不下来,和皮肤黏连。男人问我们是否有机会出去共进晚餐?苏昕竖起食指放在嘴前,她说「嘘,安静」,面具在笑,在她眼里倒映出的不是人而是一个器官。
演出结束她再次离开,流连于一个个房间的她就好像在无数囚笼里往返。台上是《美狄亚》,被背叛的公主决心复仇,在恨里成为自己。台上是《美杜莎》,被玷污的女人化作怪物,却拥有了力量,对每一个前来斩杀自己的「勇士」施以反抗了凝视的石化魔法。接下来的台上是——
回过神来时苏昕站在了黑暗的角落。这条花费数月订制的长裙把她约束得愈来愈紧,她疲惫得寸步难行。
台下是《笼中鸟》。
现实比舞台更残酷。因为她没有魔法也无法真的化作可怖的怪物。她只能站在这,一点点靠自己迈出双腿,一点点往前挪。她来到一个新的房间,拿起一杯酒,嗅一嗅,什么气味都闻不见。她拿起一份蛋糕,吃下一口,一丝丝甜味都感觉不到。比前几天更严重了。她今晚没有要李楠跟来,药的话……也没有带。自己正处于一个孤立无援的状态,苏昕迟来意识到:原来现在的我很绝望。
就在这时眼前的舞台亮了,她抬起眼,看见湖中升起一个老人,他举起金斧头银斧头,以为是改编自那则经典寓言的剧本,没想到他对女人说的是:“那么,你想要的究竟是最理想的事业,还是最理想的爱人?”
这是什么?
这么多个房间,苏昕还没有见过这种轻率的改编,道具都不改一下的。很像是某人心血来潮大笔一挥的产物,果然身边传来了一句:“如何?你有考虑过这件事吗,苏。”
艾欧娜不知何时来到她身旁。或许她一直都在,只不过是躲在暗处观察。苏昕放下食之无味的蛋糕,她冷冷说:“最理想的爱人是指你吗?那我的答案很简单——”
“不不不,当然不是我。”
艾欧娜背起手,抬起下巴说:“再看看那个演员。你不认得她么?”
苏昕一愣,她看过去,这才发现站在那个湖中老人面前的女人居然是邵止岐。
她披了件斗篷似的大衣,还戴上了兜帽,所以一时间没有认出来。
邵止岐在沉思,好在兜帽遮住她半张脸,观众们没有发现这个演员的演技是如此蹩脚。苏昕不知道剧本的发展,但她好像知道邵止岐接下来的台词会是什么。因为是邵止岐。她别过脸,听到邵止岐用坚定的语气说:“我要——”
就在这时所有舞台的灯光熄灭,音乐停止。全场陷入黑暗,艾欧娜伤脑筋地说:“时间也太不凑巧了。没听到下面的台词,你是不是很可惜?”
苏昕想说并没有这回事,但她现在又发不出声音了。有什么攫住了她。艾欧娜凑近,苏昕嗅不出她身上的香水味。她听见艾欧娜在黑暗里说:“接下来该你上台了,苏。你要做出选择。天空是最理想的事业,大海是最理想的爱人。我会把魔杖交给你。你选择天空——我知道你不打算和不眠鸟合作,但如果我愿意把部分股份出让给你呢?你就是在和你自己合作。这也是你心目中最理想的情况吧。我想你不会拒绝。”
苏昕余光瞥见一个舞台正在她们身边搭建,是能够升高的那种。她垂眸,哪怕对答案有所预料,但还是问:“大海是什么?”
艾欧娜勾起嘴角回答:“大海是最理想的爱人。深情,纯粹,无任何附加条件爱你的人。唉,连我都被烫伤过好几次了。所以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她的珍贵。如果你选择大海,那么就会失去天空。你将失而复得一切,杀死那些傲慢。如果你选择天空,那么就会失去大海。我会拥有一个非常能干的助理,把她压榨得一点都不剩。”
苏昕无动于衷,她低头,不知道是不是在思考,如往常般计算得失。
“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苏昕轻轻问,这个问题在意料之中,艾欧娜取出手机低声说:“我不会骗你的,苏。你现在的选择也代表你的态度。我已经提前放出去了消息,在场的重要人物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你点亮那一刻,合同就会草拟出来,如果我不签字,我会失去我的信用。”
她调出邮件和合同,苏昕接过仔细看了一遍,然后抬眸看着艾欧娜,这个野心勃勃的伊森家小女儿,此刻的所作所为无疑透露出一件事——
苏昕笑了下:“看来你现在是黔驴技穷了。”
艾欧娜的脸色一僵,她维护极好的外壳裂出条缝。毒蛇,女王,野心家,大反派——很多人都会为她冠以这样的头衔,她也极为受用。但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需要做得更好。无论是自我要求,家族期望,还有外界看法,她都必须这么做。但是她已经维持在这个阶段太久了,她必须得到一个新的契机。
好巧不巧,苏昕回到了纽约。好巧不巧,她还带来一只忠诚的小狗。
这些,全都在这一刻被苏昕彻底看穿。
艾欧娜苦笑,她轻巧地转移了话题,将焦点从裂缝上移开:“无论如何,请你好好考虑。”
“你还有一分钟的考虑时间。”
条件都已经明确地告诉演员,接下来就要看她的即兴发挥。艾欧娜又重新振作,看起来容光焕发,她知道,最后的重头戏要到来了。
黑暗中再次亮起聚光灯,舞台搭建完毕,她走上去,苏昕跟上来。两人站在舞台上升起,红裙与蓝裙形成鲜明的颜色对比,艾欧娜站在麦克风前对台下的人们说:“我知道,我知道。大家都意犹未尽,有些演出还没有结束。放心,零点后演出还会继续,大家可以自行决定去留。但现在离零点只剩下一个小时了,我们必须要开始倒计时派对了!在这之前,我想请金羊毛的CEO,苏昕女士上台,为我们用这根魔杖点亮这个陷入黑暗的会场。”
苏昕的出现让许多人议论纷纷,多数人感到困惑:她们两人不是已经闹翻了么?少数人在推测:她们曾有过一段浪漫关系,或许是复合了也说不定!
预料到这些的艾欧娜此刻露出满足的笑。这是她的一点小心思:她骗了邵止岐。她并不觉得自己和苏昕毫无可能,她认为自己仍有机会。就算苏昕选择了大海,此时此刻的同台也说明她们不再敌对。
而那些大人物则静静看着苏昕,沉默不语,等着她的选择。这个变动很有可能会大大影响接下来的业界,他们会提前做好准备。
苏昕上前,露出微笑:“很荣幸我能有机会点亮这个会场,为大家送上新年的祝福。非常感谢艾欧娜女士——”
她突然关掉了麦克风,淡淡地说:“你给我多少股份?”
艾欧娜一愣,她没想到在这个关头被逼迫的人竟然变成了自己。然而此刻已是骑虎难下,台下等着的人太多了。艾欧娜无法不回应这些人的期待,这是表演型人格的缺陷。她咬牙说:“我的一半。”
苏昕摇头:“不够。”
艾欧娜的嘴唇都快咬出血了,她突然觉得苏昕和她决裂时说的没错,她就是太自大了,她根本没想到苏昕在这种时候还能想着和她谈判。
“给你,多一点点。”
挤出来的话让苏昕终于勾起嘴角,但她还是说:“多五个点。”
艾欧娜放弃了,她叹气说:“好吧,好吧。”
当她说出这话的时候才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又猛地抬起头,然而苏昕已经打开了麦克风说:“那么我就先预祝大家新年快乐,希望你们都能得到幸福,得到属于自己的那片天空。”
她毫不犹豫举起魔杖,按下上面的开关。藏在会场角落的设备全部打开,「天空」是关键词。这些设备发出的光束投影在天花板、墙壁,地面上,世界瞬间变成了蓝色的幕布和翻滚的白云,人们顿时发出了惊叹,倒计时则投影在那面玻璃墙上,此刻离零点还剩下不到一个小时。
艾欧娜甚至来不及掩饰高兴,她大叫着:“果然!苏,你果然——”
苏昕先一步关掉了麦克风。她歪头:“你高兴什么?我以为你根本不会怀疑我的选择。”
——对哦。艾欧娜这才反应过来。从一开始她就觉得苏昕不可能会选择大海,那她现在为什么感到了狂喜?难不成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产生了危机感,认为苏昕有可能会爱上邵止岐,所以会选择大海吗?
现在想想真是可笑。苏昕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她肯定会选择事业啊。
艾欧娜没发现自己已经全然放松下来,像是终于松了口气。苏昕察觉到了她的变化,她张嘴想说点什么,最后却还是觉得没有必要。她只是觉得有一个人被骗得好惨。这个赌注根本就不公平,艾欧娜做这种事从来不安好心,她是知道的。
不过,这么一来就彻底结束了。
苏昕走下舞台,没有再理会艾欧娜。她走进这个自己亲手点亮的天空舞台,却发觉自己累得无法振翅。那些遮挡用的墙壁还在,她往前走,像在走一个怎么都走不完的迷宫。投影造成的错觉好像天空一直在绵延不绝地延伸。实际上她被困在了这个巨大的空间里,飞不出去。
她回到刚才的房间里,发现舞台已经暂时落幕。人们脱离了观众的身份,成为宾客、商人,又开始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没有意思。又变回了一个无趣的酒局。
她实在太累了。
连倒计时都没有确认,苏昕扭头就走。她认定自己在这里待不到零点,甚至还产生了一种待不到新年的错觉。
她想往那个大门走,还是怎么也走不出去。迷宫,天空,囚笼。表面上的主题派对已经结束,然而里面主题《笼中鸟》仍在上演,一直都在上演,从她出生起,上演到现在。她大学时期也曾有过越轨的一段时间。但她最后还是成为巨大邮轮,鸣着汽笛往前开去,也不知何时会撞上冰山成为第二艘泰坦尼克号。
她突然想:自己现在岂不是在后悔吧?
——因为她眨眼时每一次闭上眼都会在黑暗里看见一片大海,那是近乎于黑暗的一片大海。是她很久以前在网上看见的一段视频:巨浪拍岸的海盗岛,毗邻大海的建筑物被高高扬起的海浪一次次狠狠拍击,一些海水溅到窗子里——她向往这样的场景,她想住进那个房间里。那是她的乌托邦。所以她下意识截图,把它换成了头像。
如果她选择了大海,此刻会是怎样的结局?
那会是一个happy ending吗。而不是这样一个可预见的boring ending。
她终于走到那个大门处。服务生为她开门,她听见沉重的开门声,木头蹭过地毯,很黏腻沉闷的摩擦,如同她的步伐。
顶楼的电梯下到一层要好一会,期间李楠发来消息说车叫好了,马上就到。苏昕没回。她要放下手机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她的心突然猛跳,手迟疑了下按了接通,接起听见艾欧娜的声音后又慢慢泄气。
“苏,你去哪了?快到零点了——回来吧。你现在既是金羊毛还是不眠鸟的领头人,很多人都想见你。你不是选择了天空吗,那就飞啊!要不知疲倦地飞啊,这不是你曾和我说过的——”
语气愈发激动的艾欧娜显然是喝了太多,加之刚才的表演让她此刻处于过分兴奋的状态。
苏昕打断她:“邵止岐在你身边吗?”
艾欧娜一愣:“Spoon?她在啊。我们下台后她就一直跟在我身后,怎么,你没看见她么?是因为选择了天空,所以眼里就再也容不下——”
苏昕这回直接掐掉了电话。她抬头看着电梯的数字变小,轻轻呢喃:“Spoon啊……”
还挺可爱。很亲密。
她当初怎么没想到这个昵称?
算了。想到了她也不会说出口的。她什么都不会说出口。
电梯门开后苏昕走过大厅,离零点愈来愈近了。所以大厅里除了值班的前台外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她自己孤零零的脚步声,一直响起,空空回荡。
她推开大门来到户外,今年最后一天的夜晚格外冷酷,她呼出雾气,搂住自己的时候才意识到她只穿了条裙子。
她揉着泛起鸡皮疙瘩的手臂,冷得直哆嗦。在原地等了十多分钟,期间艾欧娜又在打电话。不停地打,她最后干脆关机。
还好李楠叫的车马上就到了。苏昕有点意外,这次的车居然是一辆SUV,不知道李楠是在哪叫的车。她有点磕绊地走过去,不常穿的高跟鞋让她脚很酸痛,估计是因为时间特殊,李楠叫来的车不够专业,司机也不下来帮忙开车门,苏昕倒是不太在意。
她拉开车门那一刻听见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回头看居然是艾欧娜和她的几个助理。
“苏!”
苏昕心说这人居然醉到了这个地步么?没想到会专门跑出来挽留自己。她正要转身踏步迎上,却听见艾欧娜发疯似叫着:“演员!我的演员!为什么,不可以,这是不被允许的……我的演员居然跳下舞台了,fuck,全都乱套了!”
以为是醉酒后的胡言乱语,苏昕却在此刻听见身后传来沉沉一声:“苏昕。”
是一个多月未曾听见的声音。冷风把这声呼唤吹到苏昕耳朵里,渗进她皮肤,唤醒她的嗅觉,如同鼻塞突然间好了,所有好的坏的,存在的不存在的气味都回来了。她闻见酒,冷空气,电梯里残留的各类香水,纽约的臭下水道,SUV的汽油,艾欧娜的慌张,死去多少天的圣诞气息,机舱里的密闭空气,诊断开药时医院里的消毒水,家里的烟,快要到来的新年,超级雪松。
苏昕回头,看见坐在驾驶位的邵止岐伸出了手,她刚才那声呼唤似乎是在完成未说出口的那句台词。
湖中老人问:请问你是要最理想的事业还是最理想的爱人?
邵止岐摇头。她说我都不要。我要「苏昕」。
艾欧娜问苏昕:你要选择天空还是大海?
邵止岐知道她的回答。她打一开始,一个月前就知道。和艾欧娜是否不怀好意无关,她就是太了解苏昕。那个苏昕,就算她喜欢大海,可最后还是会点亮天空。那就是苏昕,她喜欢的苏昕。所以邵止岐并不会感到悲伤。
所以邵止岐干脆脱掉了戏服,把它塞给一个和自己身高相当的助理,要他戴好兜帽,跟住艾欧娜,说这是艾欧娜小姐的要求,不遵守的话她会发脾气的。她真的很不擅长撒谎,说这话的时候脸烫得很,但她还是努力说了下去。
就这样,主角之一彻底出戏,演员毫不犹豫跳下了舞台,发动提前租好的车子趁十二点结束前来到楼下静静等待,像是来接灰姑娘离开的南瓜马车。她也没想到自己能这样快地接到苏昕。这让她感觉到了命运。
邵止岐于是更加努力,想抓住这股冥冥之中的命运。所有的爱与等待与急迫使她用一只手用力按着座位支撑自己,身体前倾,另一只手拼命伸出,张开手掌,微颤。
这时艾欧娜他们已经冲出门外,她大喊:“苏!苏昕!不要走,回来!你就是那只不眠鸟,你飞不出去的,你——你必须一直飞,带着我飞……”
邵止岐不受影响地盯着苏昕,她很清醒,清醒地流露出大量感情,这一刻她的模样和一个年轻叛逆的灵魂重叠,她开口,颤抖的声音和滚烫的泪水一齐掉在苏昕的世界里:“苏昕,你,你拿走了我的大衣,不是吗?”
她继续说,帮那个灵魂补完后半句话,坦白出了苏昕的秘密:“所以——”
所以你需要我。
不是吗?
苏昕低头,邵止岐的那只手在她眼里突然变成了一只船锚。
心里的她喃喃说好久不见。于是,就这样,现实里的她抓住了邵止岐的手。
车门关上,车子猛地向前冲去,把天空呀鸟呀艾欧娜呀什么的全部都甩在了车后。
说起来,为什么一定要选一个呢?
为什么不能都要?
邵止岐飞快打着方向盘,SUV闯入茫茫夜色中,聚集了数万人的时代广场那边传来倒计时的轰然巨响,时间跨入新的一年。还留在原地不知新年到来的艾欧娜狼狈不堪地喘息,她守住底线没有掉泪,维护好形象。最后她拦住要打电话叫车的助理说:“不必。”
她输了。
笼中鸟被释放了出来。她的舞台落幕,那只群青色的鸟儿既能够翱翔于天空,也可以低飞过大海。
原来她在不知不觉中也成了鸟儿的囚笼。
车子离喧嚣愈来愈远,车子里更加安静。脱掉高跟鞋的苏昕蜷在座位上,她盘起的头发散掉,凌乱地耷拉在瘦削肩头,遮住低垂的无措眼眸。
她就这么抱住冻红的双腿,慢慢揉肿起的脚踝,趴在膝盖上轻轻问:“邵止岐,我们现在要去哪,要做什么?”
邵止岐用手背拭去不停掉下的眼泪,简短回答:“我们要离开这里。要逃跑。”
要开这辆车载你起飞,要你不必再勉强自己振翅。
我没有很大的野心,苏昕。我不要保护你,我办不到,我很弱,酒量差劲,还止不住哭。我只想你能在这里,歇息片刻。
这个,我想我办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