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的教殿里,大主教在想着黑暗的杀戮——为了解决国教学院年轻人们引发的这场冲突,为了给这件事情一个诸方能够接受的结局,如果教宗不再护着陈长生,周通当然可以死。
然而,周通终究不是普通人,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飘着海棠残花的小院已经陷入僵局的时候,他还是不肯接受别人安排的结局,他给了这个世界一个意想不到的结局。
教宗收回望向天空的视线,望向凌海之王,微微一笑。
凌海之王的声音骤然破碎,就像无数的黑暗海水在瞬间破成白色的泡沫。
“他究竟想做什么?”
……
……
“很多年前,我的姐姐被……一个王爷家的儿子奸杀。嗯,不是世子,也不是什么受宠的小儿子,就是很普通的、一个小妾生的儿子。我甚至敢打赌,那位王爷甚至连他有没有这个儿子都不清楚,因为他像种猪一样,生了四十几个儿子还有一堆女儿,不过总之……姓陈。”
周通看着陈长生,眼神很冷漠,但最深处又藏着一丝暴虐的回忆:“朝廷怎么会理会这种小事,京都府和兵马司又哪里敢上王爷府去抓人,于是这件事情渐渐被人忘记,到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还记得那天的雨下得多大,我的姐姐赤裸的身体上有多少被野兽咬出来的伤口……是的,很难忘记,如果你们是我,你们会怎么办?”
小院里海棠花落,满地如雪,但里面又夹着些血色。
陈长生三人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提起这些旧事,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当然是要杀人咯。”周通平静说道:“为了杀死了那位王爷的儿子,嗯,我当时还想着把那位王爷一起杀死,我准备了很长时间,准备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一时的快意,然而就在我准备冲进王府的时候,我被一个人拦住了,那个人就是娘娘。”
他望向皇宫的方向,眼神里有着异常复杂的情绪,沉默了很长时间后,继续喃喃说道:“娘娘对我说,一个不成熟的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了某个理由轰轰烈烈地去死,一个成熟的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了某个理由谦恭地活下去。”
周通收回视线,望向陈长生,平静而认真地说道:“你明白吗?”
陈长生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摇头说道:“明白,但是做不到。”
周通笑了起来,说道:“谁能做到了?我并不同意娘娘的说法,所以依然抽出刀就往王府里冲,不过幸运的是,娘娘只动了一根手指头,便把我击昏了过去。”
唐三十六问道:“后来呢?”
周通说道:“后来我自然就懂了,于是我开始忍耐,忍了很长时间。”
唐三十六想起当年某件震动大陆的京都血案,有些猜疑,却不敢确定,问道:“最后?”
“最后我当然杀了那个人,以及那位王爷,当然……是凌迟处死。当然,整座王府的人都被我杀了,四十几个儿子和女儿……再像种猪一样能生,又哪里及得上杀得快呢?娘娘说的确实是对的,我谦恭甚至卑微地多活了那么些年,最终才能完成自己的目标。”
周通像个孩子一样笑了起来,很开心,天真,所以感觉很残忍。
轩辕破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觉得小院骤然寒冷。
唐三十六确认果然是当年的岐山王府被满门抄斩一案,沉默不语。
陈长生忽然说道:“我想当年那个揣着尖刀准备冲进王府的你要比后来的那个你更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很认真地看着周通的眼睛。
周通说道:“哪怕那是不成熟的,甚至是愚蠢的?”
陈长生说道:“有些事情,有些时候,或者不成熟会更好些。”
周通安静了很长时间,然后忽然笑了起来。
他转身向院后走去,大红色的官袍双袖轻拂,掀起一片红白色的花瓣。
小院侧门咯吱一声打开,数位清吏司官员抬着一个担架走了出来。
折袖躺在担架上,脸色苍白,双眼紧闭。
……
……
将折袖关押在周狱里,一关便是这么多天,无论离宫和摘星学院给予多大的压力,周通都视若无睹,因为这是圣后娘娘的意志,而且这是在给离山施加压力。
——就像他对陈长生说的那样,折袖在周狱里,便意味着周园的那件案子没有结束,刚刚摆脱内乱的离山剑宗,必然要为了此事付出一些什么,这对大周来说,当然是好事。
当然,他不肯释放折袖,还有一些更深层次的原因,但那无法告诉任何人。就像到这一刻为止,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其实他早就准备把折袖放出来了,只是……
“大人,为何您会同意放人?”清吏司衙门最幽冷的那个房间里,辛教士不解地问道。
辛教士!谁都想不到,梅里砂大主教最后数月最信任的他,居然这时候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很明显与周通的关系非同一般,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为什么不放人?给离山的压力应该已经足够。我本想看看离宫会有什么反应,结果教宗陛下这样的圣人确实不是我能算计的,但至少我亲眼看到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周通闭着眼睛,回想着先前在海棠树下看到的那个干净的少年。
辛教士心想刚才大人说的那段关于成熟与不成熟的定义,极有道理,极难应对,他本以为是陈长生的答复触动了大人你经年的灵魂,所以你才会答应放人……
“感动?”周通仿佛有察知人心的能力,睁开眼睛,面无表情说道:“本官从来就没有姐姐,能感动谁?谁的答复又能感动我?”
辛教士摇了摇头,说道:“主教大人逝世之前,一直在看这本书。”
说话间,他从怀里取出一本典籍递了过去。
周通伸手接过,发现是一本国教著名的光阴卷。
看着这本典籍,他想起先前海棠树下的少年,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对辛教士说的是真话。
他始终不肯放折袖,就是要在这里,借助两棵海棠花,周狱里的杀伐气,仔仔细细、认认真真、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地看一眼陈长生。
对他来说,这是最重要的事情,比折袖,比那两位大主教冷漠的抹灭意图,都更加重要。
因为他想在陈长生的身上,看到一段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