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判官,吴司马年事已高,精力不济。有些事,你就多担待下。军械、粮草之事,甚为紧要,勿要令某失望。”节度使府内,邵树德一身紫袍,正襟危坐,案上放了很多各曹司呈递上来的公文,工作节奏看起来还是蛮紧张的。
不过也是时候收收心了。
从绥州回到家后,两个党项侍女嵬才氏、野利氏就被自家正妻领走了。邵某人稍稍有些惋惜,一头草原柔顺胭脂马,一只南山小野狸,尤其是后者,明显不习惯服侍人,每次都是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还时不时挣扎两下,弄得自己兴致十足,每晚都在这头小野狸身上耕耘。
这段荒唐的日子该结束了。休息是休息,工作是工作,战争是战争。打不赢拓跋思恭,自己的威望就会大降,以后还想弄到别有情趣的野狸把玩?
“大帅,某明白了。军械粮草,断断不会出错,这便去办了。”与赵植差不多,陈宜燊的寄俸官是夏州别驾,差遣则是幕府司仓判官,掌镇内仓储事,包括粮食、器械的储运和分发,实权在握。
行军司马吴廉已经老了,之所以还没去职,一是他干了大半辈子,没出什么大的差错,业务能力还是可以的,二呢也是大帅手头缺人才,或者这个职务特地留给某个人的,暂时需要吴廉过度一段时日。
陈宜燊离开后,根本没去曹司衙门,而是叫了一些驱使官,又一头扎去了仓库。
“野利将军、李将军,稍安勿躁!”陈宜燊有些头疼地制止了武夫们的争吵,道:“工坊打制的羽箭充足得很,何须争吵?”
“十二万枝箭,野利将军,今天就派人来领吧。先来后到,勿要争抢。”陈宜燊招了招手,喊来两名驱使官,令他们带着众小使去操办。
野利遇略得意洋洋地看了眼李唐宾,抖了抖身上银光闪闪的铁甲,带着部众离去了。他那些个部众,髡发,披羊裘,眼神凶狠阴鸷,一言不合就与人打架。而且自尊心超强,汉人军士嘲笑他们身上味道重时,总能爆发一场群架。
这几日,因为打架而被幕府推官抓走吃鞭子的军士,总也有上百人了。
“李将军,党羌生西北之劲俗,禀天地之戾气,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呢?”陈宜燊拉住了武威军游奕使李唐宾,劝道:“南山野狸这等生不生熟不熟的蕃部,众虺(huǐ)盘结,群犬牛牙,依据深山,出没险径,近在宇下,游于彀中,艰难以来,不能铲削。他们能下山助大帅,已是破天荒之事。待击败拓跋思恭,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炮制。”
“现在便炮制了也不怕,连着拓跋思恭一起打便是。南山野狸,还不如某手下的草原羌胡听话,这般跋扈,跟魏博衙军似的,换了其他方镇,怕是早被斩了。”李唐宾没好气地说道。
他现在是武威军游奕使,手底下共两千骑。其中一千是老人,新来的一千是在草原上募集的。可能是见过邵大帅率军北征的威势,这些人还算听话,如今都换成了汉人发饰,就连姓氏都改了。比如,他军中不少姓嵬才的,现在都改姓魏,顺服得很。
李唐宾也不把他们当外人看,一视同仁,因此慢慢收了军心,两千骑几成一体。
不过这个南山野狸就过分了,义从军也是个大杂烩。汉化较久的折马山氏、折遇氏他不张嘴的话,你都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党项人。但从横山上下来的那帮党项人就不行了,是真真正正的蛮子,李唐宾看着就想抽他们一顿鞭子,太嚣张了,尤其是那个野利遇略。
“李将军,这会也没其他人,有些掏心窝子的话陈某便直说了。”陈宜燊小心翼翼地说道:“野利遇略的妹子如今就在大帅府中。虽说只是个侍婢,但在绥州那段时日,听传闻大帅可是夜夜宠幸啊。如今大帅尚未有嫡子,这万一……”
李唐宾闻言脸色一变,郑重地向陈宜燊行了个礼,道:“多谢陈判官提点。箭矢之事,先领后领本也无甚分别。武威军五日后才开拔,明日遣人来领亦可。”
“将军这是又当先锋了?”陈宜燊问道。
李唐宾笑了笑,没说什么。陈某人是司仓判官,知道各军的开拔时间,但不知道哪一部先走,哪一部后走,本着保密原则,有些事他不能讲,虽然人家刚提点过自己。
好在陈宜燊也是知趣的,一看李唐宾的表情便连连告罪,笑着将这事揭过去了。
他俩在这边闲聊,那边义从军领了箭矢回到城外大营后,野利遇略又带着随从回到了城内,找了一家酒肆吃起了午饭。
他营中当然有饭食,白水煮羊肉,以前觉得挺香,但现在不想吃了。夏州城里的美食,比部落里的强百倍!
当然还有别的好玩的东西,好玩的地方。野利遇略最近算是开了眼界了,只觉从小到大蹲在山上,完全荒废了时光。阿爷派自己出山,估计也有让自己长长见识的意思吧。
夏州都这个样子了,长安又是什么模样?
“尊毡,某不想回山了。”野利遇略摸了摸肚子,说道。
他那表情,活似当年在晋阳当兵几年后的那一千二百沙陀军士,最后“人情狎熟”,与汉人无异。
尊毡年纪不小,老成持重,是野利经臣的心腹,此时闻言一皱眉,不过却没硬顶,而是委婉地说道:“汉人的东西个顶个地贵,咱们带来的那些牛羊,用不了多久的。”
“某问过折马山氏的人了,说可以当兵拿赏赐,生活宽裕得很。”野利遇略不以为然地说道。
尊毡暗暗心惊。他其实是见识过汉人生活的,早年亦在邠宁镇当兵,因琐事杀了同袍后逃回了山上。大唐京西北八镇,或许有的方镇没有回鹘、突厥、吐谷浑军士,但党项军士一定是有的,每个镇都有,或多或少罢了。
当年在庆州当兵时,军中亦有千余党项军士,尊毡和那些人聊过,基本都已习惯汉人的生活方式。住在城里,按月领粮赐和钱帛,上阵卖命。第一代人可能还记得自己是党项人,但第二代、第三代几乎就是汉人了。野利遇略若过上这种生活,还能回得了山上么?他带过来的那两千族中勇士,若习惯了夏州的生活,还会回山上吗?
邵树德此人,真的有点手段啊。听闻他北征草原之后,挨个部落收出名的勇士,当场发赏赐,最后收了两千人入军充作骑卒。这两千人,只要被他带上几年,并且赏罚公平,一视同仁的话,基本不可能再回草原了。或许有几个人会受不了军中管束,但在动人的利益面前,大部分人还是能够改变自己的。
草原那种艰苦的生活,有在夏州当职业武人强吗?
再者,草原上的勇士都被抽走了,剩下的歪瓜裂枣还怎么反抗?若是每隔几年就去草原上选一波勇士,不用多,一次几百人,那岂不是永无翻身之地?
那个已经改名叫魏蒙保的嵬才部勇士,如果邵树德让他带兵征讨草原,他会不从吗?即便现在不从,五年后呢?
尊毡突然又想到了族长的女儿还在邵树德身边当侍婢。日后如果生了儿子,邵树德让其当义从军使,野利部岂不是成了人家的兵源地?连年战争,族中精壮都上了战场,最后也不知道能活着回来几个。
野利部,就像族中养的奶牛一样,日日被挤奶,直到再也挤不出来为止。那时候,奶牛也就会被杀掉吃肉了。
尊毡看着食肆外,军士们的家人穿着漂亮的衣服,说说笑笑,手里提了不少采买的物事。在夏绥四州,没人能抵御得了当兵的诱惑。不,可能在整个大唐,从军都是条好出路。族中那些勇士,真的没见过什么世面,被这花花世界一迷,不知道还能守得住本心不?
这事,回去后还得和族长好好商量下。希望邵树德胃口没那么大,吞了绥州折马山氏、银州折遇氏、悉利氏就够了。野利部,是弥猴之后,死后要魂归雪山,不能被汉人就这么吞吃了。
野利遇略等人吃完饭后便回了大营。幕府司仓判官陈宜燊又遣人知会,让他们明日上午去城内领一万斛军粮。
晚唐规矩,在营出操,或出征在外时,一天吃三顿,一顿两个胡饼,单个胡饼用面半升,一人一天就是三升面的口粮,还算可以。北宋那会,即便出征在外,军士们一人一天也就两升口粮,不知道怎么够吃的。
义从军六千人,一万斛军粮差不多够他们食用接近两个月吧。再加上出征时自己带的一些干粮或牛羊,吃两个月以上不成问题。
按照陈判官给出的军粮数目,大帅这是只准备打两个月啊?或者一个月后,夏州方面再运输粮草过来?还是因粮于敌,直接吃拓跋思恭家的牛羊?毕竟人家没法把所有牲畜都赶到宥州城里去嘛。
还是让拓跋思恭“请客”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