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降洽谈时间其实持续了一些时日。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马殷大酺全军,然后打开各个城门,正式投降。至此,持续半年有余的征湘战事大体结束,剩下的就是繁琐的扫尾工作了。
邵承节骑着战马,在从马直军士的护卫下,远远看着。
长沙城内有一万多守军,此刻正在分批出城,在指定地点交完器械、甲胄后,前往城外临时营地屯驻。
他们之中,临时征集的土团乡夫会被遣散,剩下的等候整编。
长沙附近还有一些军镇,屯有数量不一的兵马。数月以来,他们一直与长沙守军互相配合,利用熟悉地理的优势,反复袭扰夏军侧翼。这时也接到命令,往长沙方向开进,接受整编。
水师都指挥使黄璠刚刚率战舰三百余艘突入浏阳口,意图焚毁夏军粮草,接到马殷的命令后,虽不理解,仍然执行了,率两万人投降。
永州刺史许德勋、义勇都指挥使欧阳思在永州南郊两战两胜,先破王审知、储慎仪、吕师周,再击退南下的黔中蛮獠一部,前后斩首四千余级、俘五千,接到命令后,气得差点把信使斩了,不过还是执行命令了——向手下败将投降,可想而知有多憋屈。
衡州刺史杨定真刚刚率军出城,准备伏击南下的晋军一部,听到命令后,仓皇奔回衡州。犹豫了一天后,开城出降。
邵州刺史、汝南人姚彦章使善游者百余人,以木枝叶覆其首,持长刀浮水而下,夜犯夏营,且举火。蜀兵惊扰,彦章以大军进击,胜,追杀二十余里乃止。
魏王邵勉仁算是在邵州境内现了一次大脸,第一次知道战场局势错综复杂,敌人诡诈勇悍,并不全是无能之辈。
姚彦章在正月十八举州投降。
马殷的命令一下,各州刺史、水陆兵马统帅,基本没有拖延,坚决执行命令了。这个表现,让簇拥在邵承节身边的文吏们的脸色阴晴不定,暗地里进言,以马殷所部令行禁止,颇为团结为由,诛杀马殷满门,以除后患。
邵承节对此很不屑,直接拒绝了。
男子汉大丈夫,尽玩些阴私勾当,像什么话?他们要敢反,讨平就是了,反正他是不可能拉下面子做这种事的。
“楚兵挑拣一番,听候将令,随时准备南下。”邵承节一甩马鞭,不打算继续看了,吩咐道。
“且慢。”王府长史萧顷拉住了缰绳,问道:“殿下可是打算南下五管?”
邵承节看着他,不说话。
萧顷也睁大眼睛对视着,毫不相让。
最终邵承节败下阵来,道:“罢了,我就留在长沙,这总可以了吧?”
“殿下英明。”萧顷喜道。
不过,他没打算轻易放过秦王,继续说道:“殿下身负天下之重,征湖南之战,屡战屡胜,已有大功。圣人看在眼里,心必嘉悦,又何苦前往五管瘴疠之地呢?”
别说五管了,长沙以南他都觉得很危险,不该去。
“大仗都是符存审打的,关我甚事?”邵承节说道。
“符存审为行营副使,乃殿下帐中副元帅,他的功劳,便是殿下的功劳。”萧顷说道:“这个道理,无论在哪都是天经地义的。”
看萧顷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邵承节也无奈,只能说道:“怕了你了,你说怎样便怎样吧。”
当然,他不是不知道好歹,只是习惯以这种语气说话罢了。
事实上他从小接受了完整的、高质量的教育,知道萧顷这种会劝谏的人,总比马屁精要好。况且他会办事、能办事,在王府诸僚中名声不错,本身又是前唐进士,才学足够,未来是要大用的。
另外,他确实也没必要南下了。
三弟勉仁为牂州刺史时,听闻干得不错,又是镇压蛮獠,又是给新来的河北百姓分地,还经常翻山越岭,至各个村寨巡视,政声不错。
结果上了战场,直接就现了原形,被邵州刺史姚彦章偷袭,大大羞辱了一番。
这个表现,对他构不成威胁,确实没必要太着急。
与萧顷别过后,邵承节又带着从马直军士,在各营防区外巡视。
他早就听到风声,晋人、燕人有些不稳。考虑到战事数月内不太可能结束,已派人去各县乡里派捐,弄一批财货回来,打算犒赏全军。
第一个巡视到的是位于城东的保宁军。
该部在河东投降之时,尚有一万八千众,两下江西之后,还剩一万五千,今只剩一万一千余,已在造反的边缘。
四位主要军官李存贤、李嗣肱、李承约、袁建丰自然是心向朝廷的,这些时日也一直在努力稳住部队,做了很多工作。但说实话,他们自己也心惊肉跳,因为士兵们的神情明显不对,军中暗流涌动,随时可能作乱。
这个时候只有两个办法。
其一是发下一笔赏赐,然后将他们撤回河东休整,缓解紧张的情绪。
其二是纵容他们劫掠,这是可以释放负面情绪的。
一般而言,军中主将喜欢用第二种,对于恢复士气有奇效。
讲究点的只允许劫掠,不允许伤人。
不讲究的就默许你烧杀抢掠,但不能闹得太过分,更不能屠城。
还有一种完全放任的,什么“三日不封刀”、“五日不封刀”,都是这种放任制度下的产物,经常闹出屠城恶行。
在各个王朝开国之师中,夏军算是纪律保持得不错的了,邵承节肯定不能选第二种办法。
“我已遣人至各县派捐,长沙城中也有财货,我会让马殷带头吐一批出来。你一会就向各营宣布,月底之前人赐钱一缗、绢两匹,各军都有。”邵承节拉住了上前行礼的李存贤,说道:“宣布完毕后,谁再有怪话,无需犹豫,直接捕杀。在这个当口,儿郎们不会和赏赐过不去的。”
“遵命。”李存贤松了一口气。
部队他娘的太难管了。如果在北方作战,再稍稍纵容一下军纪,根本没这么多事,晋兵其实没那么跋扈。
但在湖南厮杀,就不一样了,你还不允许劫掠钱财和玩女人,军士们怨气大是肯定的。
其实李存贤也不是很理解。古来王朝,自汉至唐,承平时军纪可能还维持得不错,但开国乱世之时,哪个军纪有这么严的?烧杀抢掠不是家常便饭么?只要闹得不过分,根本不会上史书,对君主声誉也无伤,何必管得那么死呢?
再说回本朝,飞龙军军纪好吗?各支禁军也时不时闹出些“扰民”事件,为此捕杀军士,影响士气,有那个必要吗?
邵承节不会想那些破事。不是他不知道,而是不在乎。
士气降低了,我就带人冲一冲,士气一下子又起来了。在过往的军事生涯中,他不止一次玩过这招,身上为此增添了数道伤疤。
真男人就该直面锋刃,这是很能得到军中好汉佩服的,为此可以让他们暂时忽略其他“不愉快”的事情,提高容忍度。
晋兵敢反,他就敢杀,怕个鸟!
横野军在城西,邵承节转过来时,只远远看着,没有进营。
横野军的根底很复杂,一开始是云、蔚等地的晋军降人,后来掺入了部分易定、成德降人,幽州蕃部更是被抽调了大量精壮——这就是马殷口中的“燕人”。
这支部队的战斗力、服从程度都要比晋军差,且远戍在外很久了,比保宁军来得还早,原本齐装满员的两万大军,经岳州、潭州多次战斗后,只剩下了一万五千。
军中甚至有开小差的,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如果说有人造反的话,他们的可能性最大。
今马殷投降,对他们应该有一定的震慑作用,再辅以军赏,可稍稍稳定住了。但邵承节也不确定如果再驱使他们南下邕州,会不会大规模叛乱。
只能先让他们暂时驻防长沙左近了。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容易造反的部队更有统战价值,老实人更吃亏,这个道理即便到了21世纪也是成立的。
只能等过了这阵子,再慢慢收拾他们了。
正月底,各支部队陆续进抵长沙。一番甄别、罢遣后,得四万余人。
邵承节下令以许德勋、姚彦章、欧阳思、杨定真、黄璠等人分统各军,水陆并进,一部留守湖南,一部汇合五管兵马,南下平叛。
王审知等人连战连败,应该认识到自己的真实水平了,此番南下平叛,当是他戴罪立功的好机会。
爵位至今还没定下来呢,如果还丧师失地,继续消耗之前攻广州时攒下的功劳的话,郡公或将不保。
想必王审知心中也很郁闷。直接交了权入朝为官不好吗?那样价格就卖在了最高点。要知道,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啊。
但世事如此,他也没有办法。
圣人是识货的,他只看你的价值大不大。王审知在湖南这一连串的战斗,让自己的价值大打折扣,没有之前那么表面光鲜了。
在诸部军马南下的同时,马殷及湖南主要军政官员,也携妻带子,北上洛阳面圣。
信使则比他们更早把消息传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