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州以北,乌延水畔,曾经是拓跋氏别部的牧场。邵树德北征草原第一战,破的就是这个部落,俘获牛羊丁口逾万。
一晃数年过去了,如今这个水草丰美的牧场,已经成了邵树德的私人猎场,各类动物极多。
邵大帅酷爱射猎,经常邀军府衙将、蕃部头人会猎,是夏州比较流行的一种社交方式——武夫们的社交方式。
有时候文官们也参与,但不多,主要是出身世家那些人。比如刚刚来投的兰陵萧氏一员名萧茂者,就善骑射,非常抢眼。
萧茂没有进士功名,仅仅是国子监贡生,让邵大帅心里微微不爽。不是针对萧茂本人,而是针对萧氏的态度。派个支房中的支房来助我,这情分可要大打折扣。
不过萧茂本人才能不错,懂的杂学不少,年岁也不大,三十多的样子,被直接任命为了营建司判官。
其人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恃才傲物,有些看不起同僚。毕竟祖上显贵嘛,可追溯到萧珣这一支,其天祖萧衡娶了玄宗之女新昌公主为妻,家族世代有人做官,不乏宰相、皇亲国戚。比如高祖萧升娶了郜国公主,其兄萧复为宰相,萧升与郜国公主之女萧氏又当了德宗太子之妃。
可惜啊,本来正是崛起之时,都以为萧氏又要出一位皇后了,没想到因为太子(唐顺宗)生病,被赐死来厌灾。不过也不能说运气不好,因为顺宗被太监俱文珍等逼迫退位,然后暴崩。萧妃若没死,成了萧皇后,萧家也未必能脱得了干系。
萧茂这一支,如今是混得不如萧遘自在了,人家可是楚国公呢。
“萧判官倒是好骑术,不知箭术比起我北地男儿来怎么样。”将作司孔目官陈栖策马过来,笑眯眯地说道。
萧茂看了他一眼。这人是典藏司判官陈宜燊的亲戚,夏州本地士子,无心考学,便到幕府谋了个差事。也就是当时实在缺人,他又在众驱使官里干得不错,这才被提拔当了孔目官。
萧茂看得出来他对自己若有若无的敌意。
夏州幕府的文职僚佐,最初一批基本都是连寒门都算不上的小地主家庭出身,比如那个陈宜燊。他们多出身本地及邻近的鄜坊、麟胜丰等地,在萧茂看来既无才学,也无风度,唯一可取的便是勤勉及忠心了。
“陈孔目官今日猎获几何?”萧茂问道。
“猎获了一头沙狐。”陈栖提起猎物,笑道。
“恭喜陈孔目官了,此物狡诈,猎之不易。”萧茂今日尚未有斩获,脸上有点挂不住。
“许是关中禁捕之令严苛,萧判官手生了吧。”陈栖笑道:“到了北地,可得多练练。大帅就喜欢骑射双绝的健儿,哪怕咱们是幕府僚佐。还有,僧尼在定难七州可不受欢迎,萧判官可别学他们。”
萧茂闻言脸色立刻落了下来,但陈栖已经策马远去,不给他发作的机会。
僧尼?呵呵。这话是意有所指啊。
萧氏一门,出家为僧尼者可太多了。光萧瑀一门,就有四女一子出家,所谓一门四比丘尼也。萧氏,几乎满门崇佛,代代不绝。
至于所谓的关中禁捕之令,也确有其事,即每月十斋日及三长斋月禁止捕钓屠宰。虽然执行得不怎么样,但佛门高僧经常忽悠得许多皇帝下旨重申。
玄宗朝有规定,如“每年正、七、十月三元日,十三至十五日,禁断宰杀渔猎”;“春秋二社日不得宰杀”;“每月十斋日不得宰杀”。
肃宗时加码:“三长斋月并十斋日,并宜禁屠断,永为常式”。
其后德宗、文宗、宣宗时都不断下旨重申。而且不是嘴上说说,而是要派人捉拿判刑,搞得和宗教警察一样。
而所谓的十斋日指十个行持八关斋戒的日子,即每月的一、八、十四、十五、十八、二十三、二十四、二十八、二十九、三十这十天,行持八关: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不香花曼庄严其身,亦不歌舞倡伎、不坐卧高广大床、不食非时食。
三长斋月,即一、五、九月。
一个月也就三十天,结果十天不能干这干那,还有整整三个月全都不能干这些事,普通人忍得住吗?
本来节日就是大伙休闲玩乐的时间,喝酒吃肉不是应该的吗?即便是平民百姓,也会想办法弄点肉吃吃,结果你禁了?开玩笑!可想而知执行力度如何。但不管怎样,抓的人多了,最后还是有点效果,搞得我们民族很多节日食品变成了素食,但以前可不是这样。
萧茂感觉自己受到了点孤立。许是因为自己的为人处世,许是因为一来就被委以重任,参与怀远新城的督造,但更大可能还是因为自己的家世。
世家与寒门的争斗,在定难军这里也免不了吗?
“萧判官,为何不上去争抢猎物,你看那些儿郎们抢得多欢。”邵树德在亲兵的簇拥下驰了过来,笑问道。
“有些累了。”萧茂答道。
“可得保重身体。怀远新城的督造,某寄予厚望,还得萧判官多出力呢。”邵树德翻身下马,吩咐道:“炙肉,让萧判官补补身子。”
看着军士们将血淋淋的野鹿、黄羊拖过来,萧茂的脸色有些发白。
“新建丰安、新泉二军后,某便要养军四万余人。萧判官可知如今七州共有多少户口?”邵树德突然问道。
“不知。”萧茂答道。
“从讨黄巢开始,某便竭尽全力从各处移民,至今七年矣。每年数千户,从不间断,去年更是一次迁移了五千民户、近四千匠户。同时编农耕党项入户册,武力胁迫有之,钱帛诱惑有之,甚至为此还屠灭了敢违命之部落。手段用尽,至今七州二十六县,方有户近十万,口四十六万余。此外七州之地,有横山党项二十万,平夏党项二十万,河西党项近十万,会州吐蕃数万。”邵树德说道。
“百万之民养四万余军,方今天下之中,并不为过。”萧茂想了想后,说道。
“不能这么算。蕃部一人,其能缴纳的贡赋,抵不得一汉民。而且党项叛服无常,横山党项、平夏党项尚好些,河西党项尚未归心,纳贡甚少,吾空有百万之民,却无关东百万之民所能贡献的财货。”
其实,若不是自己连续七年持之以恒地移民,同时对弱小的农耕党项编户齐民、移风易俗的话,七州汉民最多只有二十万,等于凭空少了二十六万人以上。
定难七州,蕃民真的太多了!光贞观五年,一次就迁移内附胡人三十余万口安置,几年后,又是二十万口,也不知道怎么养活的。中唐以后,党项人大举内附,渐渐成了河曲地区上下两千里地带的优势民族。
现在自己的地盘和西夏还差不少,麟、胜、丰三州没拿下,河陇之地也缺了不少。西夏顶峰时据说人口超过三百万,自己是不信的,但两百万以上应该还是有的。如果刨除自己死命弄来的关中、关东汉民数量,离西夏完全体的人口还差一百多万,这便要着落在天德军、振武军以及河陇旧地了,任重而道远。
但话又说回来了,这两百余万人口的质量,与关东诸州却也不好比,主要体现在贡赋上面。单是从军事角度而言,问题似乎不大,蕃汉壮丁数十万,打仗也比较勇猛,兵源是足够的。主要是能提供的财货较少,工农业水平低下,内部民族复杂,部落体制落后,管治起来非常麻烦。
“向萧判官说这些,不是诉苦,主要还是为了让汝知晓,营建怀远新城,需动用大量财货及蕃汉民众,而镇内又不富裕,委实不容易。”邵树德说道:“在这件事上,萧判官要吃重了。旁人的些许风言风语,不必在意。只要怀远新城营建完毕,便是大功,某当不吝重赏。”
“大帅如此推心置腹,某敢不尽心竭力!”萧茂起身拜道:“此番定与诸曹司通力协作,将怀远新城营造得首屈一指,不堕大帅之威名。”
“好,萧判官如此说,某便放心了。”邵树德喊亲兵弄了一条黄羊腿过来,亲自割肉炙烤,道:“到了北地,便要习惯吃肉、吃奶。肉者无甜于骨上肉,这种黄羊,奔跑迅捷,腿骨之肉,极是鲜美。待烤好后,萧判官可尝一尝。吾,今日乃佛家三斋月之一,萧判官可食得黄羊肉?”
“自是可以。”萧茂说道:“岂敢让大帅亲自炙肉。”
“让你吃便吃。”邵树德熟练地翻烤着肉,说道:“咱们定难军,不拘俗礼,把事情办成即可。这么一个烂摊子,蕃汉民众那么多,若是整天穷讲究,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萧茂闻言轻笑。他曾听闻灵武郡王甫至灵州,便询问一头犍牛每年产粪几多的事情,这确实是个重实务的将帅。而且不残民,礼贤下士,这就很难得了。
刚才打猎时,他看到有些粗鲁的草原汉子、蕃部头人,在灵武郡王面前卖弄骑术、箭法,抢走猎物。灵武郡王但大笑而已,且不吝赏赐,颇有天下英雄皆入吾彀中的豪迈之感。
或许也只有这种雄主,才能统御这么多蕃汉民众吧。
“听闻汝之从父在河中为永乐令,最近说了什么没有?”
“河中王帅在各县征集绢帛,得十万匹,进献朝廷。”
“哼,杨复恭此辈,贪得无厌。王帅的十万匹绢,圣人和百官能得几匹?某亦遣人进献良马千匹,也不知便宜了谁。”邵树德说道。
诛杀田令孜之后,朝廷威势有所复振,向长安上供的州县慢慢多了起来,甚至就连远在凉州的河西镇都进献了牛羊马驼数千头。
不过杨复恭吃相太差,又搞出了第二次移镇风波,朝廷面上有些不好看。再让他折腾下去,也不知道会弄出什么事情。
“萧相最近可还顺遂?”
“杨复恭跋扈,目中无人,唯西门氏能稍与之抗衡。杨氏假子六百人,外放州郡者数十,京中为将者又不知凡几,从父被挤兑得厉害,一些门生故旧也转投了杨复恭,势单力孤,日子着实难过。”
邵树德将烤好的肉递给萧茂,萧茂连忙致谢。
“萧相不如明哲保身,任那杨复恭折腾。否则,万一被贬出京,悔之晚矣。”
其实,邵树德不太看好萧遘的前途。但又觉得京中没有朝官制衡的话,也不是很妥当。他现在最需要的便是长安保持稳定,给自己争取时间。
杨复恭这厮,可别太过分!自己是否该让西门氏给他带个话了?
不过萧遘这个人,其实也不是什么宰相之才。幕府推官黄滔曾对自己讲过一件趣事,那就是一个叫裴筠的士子,向萧遘之女求婚,待问过生辰八字之后,几天内便中了进士。这事被屡次落第的罗隐知道后,当场写诗开喷:“细看月轮真有意,已知青桂近嫦娥。”
国朝的进士科考,简直就是儿戏,完全沦为了世家高门的玩具。科考是好事,但不能被世家给把持了,而只要坚持住这条底线,似乎世家的消亡也就不可避免。黄巢、朱温的刀子其实不能从根子上消灭世家,但科考可以。
镇内已经有天水赵氏、河中封氏、西河宋氏、兰陵萧氏来投了,世家的势力有所增强,虽然他们都还算不得顶级世家。
世家带来的不仅仅是管理及内政人才,还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及各种人口资源。比如自己急需的农业人口、商业人才、各色工匠等等,他们本身就掌握了不少。若是能够配合,贡献一部分出来,对自己的大业将极有帮助。
明年就要西征兰州,打下那片地之后,自己统治区内的蕃民数量会更多,急需大量汉民人口来平衡,这可不就要这些高门世家配合了么?
所以,该有的平衡要把握好。在创业阶段,需要与他们深度合作,但也要注意不能被他们垄断了仕途,这其中的度,可不好把握啊,不比打仗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