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侯府邸大门紧闭,午时过后不久,门外的八名卫兵撤走了,他们是皇宫宿卫,不能给侯府看门。
杨奉召集府中的所有人,聚在庭院里,清点人头。
一共十五名太监、八名宫女,加上韩孺子、杨奉,以及杨奉带来的十三位“朋友”,共是三十八人。
杨奉对众人说:“你们都是自愿跟随倦侯出宫,想必早就得到过提醒,出宫之后不会一帆风顺……”
“我们不怕!”张有才喊道,声音有点大,他一兴奋起来总是控制不住。
“怕或不怕,咱们都站在这里了,既然是同舟共济,我也不对你们隐瞒:眼下的形势很危险。”没人应声,杨奉扫视众人,继续道:“咱们都知道,太后是真心让倦侯退位,仅此而已。可外面的人不知道,他们会按自己的想法臆测,保不齐会有人猜过了头,想用倦侯的人头向太后邀功。本朝没有过这种事,前朝倒是发生过,当朝廷选立新帝之后,想邀功的人可能会更多。”
“太后不能派人保护倦侯吗?”人群中一名太监小声发问。
“不能,一群皇宫宿卫站在侯府门前,会令外人更加怀疑太后的意图,咱们得自保,只要挨过头几天,外人的疑心就会渐渐消散,倦侯安全,咱们也安全。”
太监和宫女们面面相觑,出宫之前他们的确得到过提醒,追随废帝要冒一定的危险,可那只是泛泛而论,如今危险真的到来,而且来得这么早,他们还是有点惊慌。
又是张有才大声道:“怕什么,咱们都是闹过皇宫的人,还怕外面的几个小毛贼?”
众人齐声附和,杨奉等大家说得差不多了,才继续道:“诸位也不必过于担心,你们的职责很简单,谨守门户,没有倦侯和我的许可,别让任何人进来,真有狂徒敢闯府,由我来应对。”
杨奉带来的十三位“朋友”都是身高体壮的大汉,身上带着刀,目光咄咄逼人,瞧着令人心惊,看家护院却让人心安。
太监和宫女们更放心了。
侯府太大了一些,杨奉命人将后花园以及三、四进院子的门户通通锁死,所有人都住在前两进院中。
韩孺子被安置在一间耳房里,这里从前应该是一间书房,摆着书案、书架,却没有一本书。
韩孺子坐在书案后面晃动双脚,张有才忙着擦拭灰尘,皱眉说道:“陛下……不,主人就住在这里吗?连张床都没有,杨奉是不是有点夸大了?这里可是京城百王巷,住在这里的人非王即侯,谁敢来闹事?”
韩孺子在想事情,笑了笑,没有回答,门口传来一个声音,“皇宫都有人敢闯,何况是百王巷?”
张有才吓了一跳,吐了一下舌头,“杨公来了,对不起,我就是……”
“叫我‘总管’。”杨奉冷淡地说,“退下吧,这里暂时不需要你。”
张有才放下抹布,匆匆向外走去,到了杨奉身后,转身冲皇帝使个眼色,意思是说自己就在门外,随叫随到。
杨奉没看见小太监的动作,到处扫了几眼,说:“待会有人会送来简便小床,倦侯在此暂忍几日。”
“这里挺好,若能装满书就更好了。”
“嗯,以后会有的。”
“你听说过这种说法吗?书房是男主人的藏身之所。”
杨奉一愣,在这种时候倦侯还有心情闲聊,很是出乎他的意料,摇摇头,“没听说过,此话怎讲?”
“是母亲跟我说的,她说:书房是男主人的藏身之所,他们一本正经地躲在里面,假装进行十分重要的工作,名正言顺地禁止妻儿进入,在这里,他可以发呆,可以胡思乱想,可以尽情玩赏自己的喜爱之物,暂时抛弃丈夫与父亲的身份。”
杨奉又是一愣,但是点点头,“我从前也有一间书房……的确,我不只在里面读书,也在里面偷懒,家里人从来没发现。王美人说的是桓帝吗?”
“应该是吧,我从来没进过父皇的书房。母亲还说,书房如此隐密,所以男人都在这里制定阴谋。”
杨奉第三次发愣,“王美人都教了你什么?”
“母亲教我的东西可不少,我还在慢慢揣摩。我喜欢这间书房。”韩孺子拍拍椅子的扶手,又摸了摸光滑的书案,上面一无所有,侯府里的东西自然不像皇宫里那样精美奢华,表面都有些破旧,可他真的很喜欢,“坐在这里,我能感觉这间屋子属于我。”
杨奉深深地鞠躬,这名少年经常让他吃惊,每一次吃惊之后,他的期望都会增加一分,“请倦侯保持这种感觉。”
韩孺子点点头,正式问道:“真的会有人想要杀我吗?”
“倦侯退位的消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打探消息,同时也在劝说朝中大臣,让他们相信太后对你绝无杀心。”
“可他们不信。”
“既非相信,也非不信,他们在观望。没办法,只有少数大臣与倦侯有过接触,印象极佳,但是不能对外宣扬,大多数人只能靠传闻做判断,而传闻对倦侯不是很有利。”
“他们觉得我从前是名昏君?”
“过去的几个月里,朝廷的确发生了许多不好的事情……”
“我明白,皇帝就是皇帝,外人不管你是不是傀儡,也不在乎,总之,朝廷的错误就是皇帝的错误。”
“正是。”
“谁会来杀我?”
“大臣们不会,他们更愿意远离宫廷之争。生活安稳的百姓不会,这对他们没有好处。可京城里还有两种人,一种是地痞无赖,会被任何人所收买,还有一种人是失势的勋贵子弟,为了得到利益,这两种人都愿意铤而走险。”
韩孺子想起宫里的那些勋贵侍从,他们都有远大的前途,应该不会冒险来杀废帝。
杨奉继续道:“今天上午我得到消息,城里有一伙无赖少年蠢蠢欲动,他们没想讨好太后,而是想杀你扬名,同时拿你的头颅待价而沽。这些人好对付,挡在门外不让他们进来就是了。那些失势的勋贵子弟却不好说,他们心里有想法也不会对外泄露,更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找来高手。”
韩孺子并无惧意,恰恰相反,他的心情很好,“可咱们不怕。”
“为什么不怕?”换成杨奉提出问题了。
“你说的这两种人都是冒险者,‘开始时斗志昂扬,一旦发现事情与预料得不一样,又会大失所望。’”韩孺子笑道,将杨奉当初用来评价罗焕章的话直接搬用过来,“只要咱们挡住几次挑衅,太后那边又没有别的暗示,他们就会知难而退,大家也会相信太后真的无意杀我。”
杨奉点点头。
韩孺子收起笑容,认真地问:“太后真的无意杀我?”
“据我所知没有。”杨奉回答得很谨慎,“咱们也只能照此准备。”
韩孺子用手指在桌上划来划去,又问道:“真是奇怪,太后算是大楚真正的皇帝,却没有办法将自己的意思清晰表达吗?”
“她做不到,也不想做,这对她又没有什么好处。谁杀了你,她就杀了谁,将事情彻底终结。”
“如此说来,前来杀我的冒险者岂不是很倒霉?怀着偌大的期望,不成,一无所有,成了,却是死罪。”
“明白事理的人就不是冒险者了,倦侯可以思考一个问题:贵为至尊,怎样才能清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只凭旨意是做不到的,每个人都会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韩孺子蓦然发现,杨奉又像从前那样向他布置任务了,忍不住问道:“这还会有用吗?”
“如果没用,倦侯不过是浪费了一点无所事事的时间,如果有用,倦侯能将机会握得比谁都紧。”
韩孺子露出微笑,“得一杨公,如得一上将军,太后将你送到我身边,我相信她确无杀意。”
杨奉竖起一根手指晃了两下,“吹捧他人是一门大学问,倦侯以后得好好学习。”
韩孺子扶案而起,“该学的东西很多,慢慢来吧,该是吃饭的时候了吧?”
午时早就过了,冬天太阳落得早,屋外已是黄昏,韩孺子早餐就没吃多少,午餐一直就没见到影儿。
“张有才!”杨奉喊道,知道小太监就在门外守着。
张有才立刻进来,“杨总管有何吩咐?”
“为什么还不开饭?”
张有才一脸惊讶,“饭?哪来的饭?”
杨奉一肚子济世之才,登得朝堂,入得江湖,说到治家可就差着一大截,微怒道:“当然是你们做的饭,难道出了宫就什么都不会了吗?”
“厨子倒是有两个,可是没有米面菜肉,拿什么做饭?”张有才两手一摊,“我们昨晚进府,粒米未进,只喝了点井水,还以为总管一到,什么都会有,原来杨总管也没带点吃的啊。”
杨奉愣住了,“是我忽略了……今天有点晚了,大家忍一忍吧,明天一早我就派人去买米面。这应该是礼部主爵司的责任,他们选定的府邸,连食物也不准备好吗?”
“或许他们也在揣摩太后的意图。”韩孺子说,揉揉肚子,“我还能忍一晚。”
张有才嘴一撇,他已经忍了一个晚上,“忍行,打架可就没劲儿啦。”
话音刚落,跑进来一名刀客,对倦侯看也不看,直接对杨奉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