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毕竟不是寻常人家,即使是在平时,奴仆也不能携带刀剑以及说不清来源与用途的药材,皇帝亲临之前,更是进行了彻底的搜查,先是自查一遍,随后宫里和朝廷各查了一遍,连根针都不准随意放置。
刺客阿珍没有兵器,也没有毒药。
她站起身,满脸微笑,慈爱地看着自己刚刚看护不到三天的小孩子,顺手拿起身边的一柄木剑,那是一件玩具,长不过两尺,轻飘飘的,看上去毫无杀伤力。
她迈步走向崔格,同时也在接近孩子身边的皇帝,好像只是要将木剑递过去,四岁的崔格正对着皇帝侃侃而谈剿匪之策,确乎需要这柄剑以显身份。
韩孺子早就听出这是崔格背熟的话,换成大人,这是一种令人讨厌的造假行为,发生在小孩子身上,却只是令人觉得可笑,还有一点惊奇,毕竟这一套话挺复杂,崔腾也未必能记得一字不差,崔格却能说得极有条理,好像真能理解其中的含义。
“……往常剿匪总是官进匪退,官兵一撤,群匪又回故地,何以为此?官兵剿匪每每大张旗鼓,生怕天下不知。兵者,诡道也,官兵剿匪时却往往拘泥不化,提前宣扬,给了群匪准备的时间……”
韩孺子还真有几分被说动了,打算等事后问问崔腾,究竟请谁准备的这篇剿匪策。
现在他不会说破,反而微笑点头,表示赞赏,也不知为什么,突然扭头,看到了几步以外的乳母。
皇帝第一个认出刺客,这不是十分清晰的念头,而是一种直觉,没有任何理由,他突然就觉得走到自己十步之内的这名女子,动作不自然,目光看向孩子,余光似乎瞥向自己,这是极不礼貌的行为,不该发生在崔府的仆人身上。
第一个做出反应的却不是皇帝。
更是不崔腾,他也看到了乳母,没有在意,挥下手,示意她现在不要走过来,阿珍却跟没看见一样,继续迈出下一步。
也不是张有才,他的目光只在皇帝身上,根本没有察觉到乳母的异常。
第一个做出反应的人是屋子里唯一的侍卫。
这名侍卫的身手并非最强,他能跟在皇帝身边有两个原因,一是身世清白,自幼在宿卫军中习武,长成之后入选为侍卫,属于最值得信任的一批人,二是擅长拳脚功夫,不用携带兵器,站在皇帝身边不那么扎眼。
他认出刺客的时间比皇帝稍晚一点,却有清晰的理由:乳母握剑的姿势、行走的步伐都表明她练过武功。
遗憾的是,侍卫没有立刻动手,而是犹豫了一下,以为这又是崔二公子搞的花样。
就这么一瞬,乳母又迈出一步,离皇帝足够近了。
侍卫合身扑上,扑的不是刺客,而是皇帝,这是侍卫的职责,最危险的时候,他要以身护驾。
为了这次刺杀,云梦泽牺牲了数十名好手,阿珍不想失败、不能失败、不敢失败,她的脸上仍然挂着微笑,手上这一剑却用上全力,木剑无锋,只能以力量弥补。
侍卫脸膛中剑,没有躲避,反而伸出双手死死握住剑身,张嘴要大呼“救驾”,阿珍另一掌拍出,正中侍卫脑门,侍卫头一歪,连退数步,倒在地上,木剑离开胸膛,鲜血汩汩流出。
崔腾、崔格叔侄完全呆住了,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温柔可亲的乳母怎么突然变了一副模样,竟然能以木剑杀人!
韩孺子没正经学过武功,危急时刻,反应与普通人没有多大区别,抬起右臂挡在身前,步步后退。
阿珍一剑刺来,韩孺子侧身让开,倒不是他的身手比侍卫更灵活,而是因为不用保护他人,无需迎上木剑,因为侍卫那一挡,他与刺客之间的距离也稍远一些。
阿珍迈步追赶,中间隔着崔格,她下意识地绕开,又向皇帝刺出一剑。
要不是木剑上还沾着血迹,这看上去就像是在围着孩子追逐戏耍。
屋子里出奇地安静,谁也不吱声,甚至不敢呼吸,仿佛落入水中,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人在绕圈。
这个时候最需要有人喊一声“救驾”,将外面的侍卫叫进来,可是唯一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却已倒在地上,剩下的人,包括皇帝本人,都忘了自己还能叫喊。
“啊——”第一个叫喊的人是张有才,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如果皇帝遇险,自己要如何舍身相救,真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身体根不听使唤,就像是被一层层厚被压住,没法翻身,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但他终究摆脱了束缚,合身扑向刺客。
阿珍全神贯注,只需一步,她知道,只需一步,自己就能杀死皇帝,完成精心准备数月的任务。
她根本没看扑来的人,随手一掌拍出,太监倒飞出去,也倒下了。
可她过于“贯注”了,围着崔格绕圈,把孩子当成了无法逾越、无法推开的障碍,她照顾这个孩子没多久,并无感情,只是因为第一刻没有动手,此后就忘了还有其它选择。
张有才这一扑没能阻止刺客,但是多少有些效果,将屋子里溺水一般的沉静打破了。
“刺、刺客!”崔腾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大吼一声,也扑了上去,与张有才的选择正好相反,扑向的不是刺客,而是皇帝,要学侍卫以身护驾。
他可没注意到小侄子,从崔格身边掠过,带倒了小孩儿,却没有扑到脚步灵活的皇帝,扑通摔在地上。
坐倒在地上的崔格放声大哭。
阿珍也终于醒悟过来,她根本没必要绕圈,可以直接冲向皇帝。
韩孺子也明白过来,自己无路可逃,他跑不过刺客,只能硬接一招。
面对高手的一剑,韩孺子根本无从躲避,只觉得胸前一阵剧痛,却没有立刻倒下,随手挥出一拳,击向刺客的面颊。
阿珍还以一掌,在拳头击中自己之前,就将皇帝击得步步后退。
这一掌没能杀死皇帝,甚至没将皇帝击倒,阿珍突然想起,张琴言提醒过自己,皇帝很可能一直在修炼义士岛内功,再看一眼手中的木剑,这才发现剑头已经破损,本来就钝,这时几乎成了平头。
她扔掉沾血的木剑,就算赤手空拳,她也有把握杀死皇帝。
她一跃而起,将几个月的潜伏、数十名好手的牺牲、云梦泽群盗的未来都集中在这一跃上,落地一掌,就能将皇帝的头骨拍裂。
她跃起来了,却没能自由自在。
被侄子绊倒、没扑到皇帝的崔腾,在地上滚了一圈,正好看见眼前的双脚,二话不说,立刻伸手抓住,借力坐起,将一条腿紧紧抱住,又喊一声:“刺客!”
即使到了这种时候,阿珍脸上仍留着一丝笑意,可她已经不能再保持镇定,时机稍纵即逝,外面侍卫众多,再进来几个人,她一个人绝不是对手,她已经贻误了战机,不能再拖下去。
不能拖时间,就只好拖人,阿珍奋力向前迈出一步,崔腾一个大男人,用尽全身力气竟然拽不住她。
屋子不大,阿珍再迈一步,到了皇帝面前,她脸上最后一点笑意也消失了,她杀过人,也做好了所有准备,可刺杀皇帝还是比她预料得更困难一些,她不明白,皇帝也是人,也是血肉之躯,自己之前为何会感紧张?为何会被一个小孩子所牵绊?
现在她不会再犯错误了,她看到的皇帝只是一名脸色苍白的青年男子,不比普通人更高大、更强壮,与那些勤学苦练多年的武功高手更是不能相提并论。
她伸出双臂,无视皇帝笨拙的阻拦,扼住了脖子,双手用力。
阿珍腿上一痛,大概是被崔二咬住了,她不在意,继续用力,看着那张苍白面孔急剧变红。
紧接着腰侧一痛,这是致命伤,阿珍觉得自己的力气在迅速消失,可她不肯松手,咬牙坚持。
第三次疼痛来自脖颈,最为短暂,阿珍目光涣散,分不清自己是在用力,还是在松手,只能集中最后一点精神,死死盯着皇帝的眼睛,希望看到死亡的迹象,希望一切努力没有白费,希望能对得起众多江湖同道的嘱托,希望……
孟娥从楼上越窗而出,落地之后疾步飞步,跑向皇帝等人的所在,将等在门口的侍卫与随从吓了一跳,侍卫不明所以,大喊一声“站住”,紧紧追上。
距离不是很远,可孟娥不认路,找了一会才看到成队的太监、宫女与侍卫。
“刺客在陛下身边!”孟娥大喊道。
王赫转身看向孟娥,第一反应是戒备,随后拔出刀,以为这名宫女终于露出真面目,他是极少数可以带刀的侍卫。
就在这时,屋里传出啊的一声,紧接着是两声“刺客”的叫喊,尖锐得变形,分不清来自何人之口。
屋子里的人觉得一切都缓慢得像是在水下游泳,对外面的人来说,这只是一瞬间的事,王赫第一个冲进屋子,孟娥紧随其后,随后是大群侍卫。
刺客被杀,皇帝也软软地倒下,孟娥抢先一步,将他抱住。
所有人的心都往下一沉,午时将近,他们却觉得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