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狩队伍到达洛阳时已是初冬,路上一片萧瑟,城内也不是很热闹,当地官员秉承节俭之旨,没有大张旗鼓地迎接皇帝,好奇的百姓被隔在几条街以外,只能看到旗帜飘扬。
东海国传来消息,瞿子晰仍在查案,黄普公则已率军出发,他要在冬天赶往南方,然后利用明年的春夏两季,游说海上诸国,再度扩充水军。
黄普公是一支已经射出去的箭矢,能飞多远、能否击中目标,都要等一段时间才能知道结果。
在洛阳,有许多事情需要皇帝尽快处理。
柴悦已经从塞外赶到洛阳,他是庶子出身,与家族关系不是特别融洽,名下也没有多少田宅奴仆,因此对皇帝的决定一点也不反对。
经过一番长谈之后,柴悦次日被加封为南军大司马,加上原有的北军大司马,他一个人统领两军,大楚开国以来,前所未有。
韩孺子必须牢牢掌握住军队,只要没有大规模叛乱,他就能与大臣一直对峙下去,一旦军心混乱,再强硬的皇帝也得低头。
黄普公拒绝参与朝政,韩孺子失去一位南军大司马,放眼看去,满朝武将当中再无合适人选,不是太年轻,就是不可信。
柴悦同时掌管大楚最精锐的两支军队,一支驻扎在碎铁城,一支驻扎在马邑城,职责由拱卫京城变成了保卫边疆。
这项任命招致一面倒的反对。
随行官员品级稍低,一直比较忍耐,没像京城大臣那样告罪请辞,当皇帝宣布将南、北两军交给同一个人,并且两军要在塞外驻扎至少一年时,他们不干了,当场就与皇帝发生了争执。
韩孺子仍住在上次的宅院里,客厅不大,大部分官员只能在庭院里列队,想说话要先通报再进屋,即使这样,也挡不住他们的反对。
最先发难的是兵部,兵部尚书蒋巨英就在洛阳,但他是待罪之身,三次上书请求致仕,因此没有参加今天的朝会,兵部的一名主事,年近六十,皇帝刚一宣布决定,他就站了出来。
“陛下,此举万、万万不可。”主事姓刘,一着急,说话有些结巴。
“为何?”韩孺子料到了反对,也做好了驳斥的准备。
“南军、北军历来由两位大司马分别统领,从太祖时就已如此,一百多年来,从未变过,怎可轻易改动?而且京城乃天下至重之地,两军专职守卫京城,偶尔派出去抗敌,怎能长驻塞外,成为边疆之军?如此一来,京城空虚,无兵可守,便是两军将士,也会寒心。”
韩孺子点下头,嗯了一声,没有马上发起反击。
又有一名官员站出来,比兵部主事还要激动,“陛下,兵者,国之利器,南、北两军乃大楚最利之器,绝不可授予同一人。柴悦年轻,既无显赫战功,又非宗室重戚,独自统军在外,这个……这个……绝不可以。”
他开了一个头,接下来的官员找到了更合适的目标,纷纷对准了柴悦,都觉得他没有这个资格。
柴悦站在一边,恭谨地低着头,一声不吱,更不辩解。
庭院里的一名官员获准进厅,先向皇帝行礼,随后指着柴悦说:“柴将军从龙有功,但是绝不能同时掌管南、北两军,因为他品行不端。几年前,就是皇帝登基的那一年,柴悦酒后无德,与人打架,还公开声称大楚将要天翻地覆、尊卑颠倒,真英雄就该早谋立身之术,这岂不是叛逆之心?此案由礼部核查,详细记录在案,陛下随时可以调阅。柴悦,你说这是不是真的?”
柴悦得到过皇帝的命令,仍不吱声,但是脸有点红,官员所言显然不是捕风捉影。
十七位官员先后提出反对,分别来自不同部司,颇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等官员们势头稍缓,韩孺子开口道:“理不说不清,事不辩不明,诸卿反对柴悦掌管两军,朕已听到,可有人支持?”
厅内厅外近百名官员,没一个人站出来。
兵部的刘主事上前,拱手准备再度开口,无论如何得给皇帝一个台阶,可是不等他说话,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微臣觉得这项任命最合适不过。”
众人惊诧,四处寻找,终于靠墙的位置看到了说话者。
这是每日例行的正式朝会,随行官员参加,皇帝选中的诸多顾问通常要等官员散去之后,才来见驾,今天却有几名顾问留在大厅里,没有加入队列,而是远远地靠墙站立,一直没受到关注。
“康自矫,这里不是你说话的地方。”刘主事斥道。
康自矫连个正式的官职都没有,名声却大,人人都认得他。
康自矫前行数步,“我该不该说话,应由陛下决定。”
韩孺子抬下手,“说说你的理由。”
皇帝下令,没人敢于反对,兵部刘主事悻悻地退回队列。
康自矫走到皇帝面前,深鞠一躬,然后侧身面对刘主事等官员,大声道:“诸位只说了坏处,我来说说好处吧。第一,大楚百废待兴,不宜劳动天下,南、北军是现成的军队,用来守卫边疆对天下的影响最小……”
刘主事抢道:“难道京城就不需要守卫了?”
康自矫微微一笑,“盗匪临家,主人是守院门还是卧房之门?京城的敌人从何而来?当然是塞外,塞外不守,专守京城又有何意义?边疆若是稳固,京城又有何惧?”
“别忘了齐国之乱。”刘主事冷冷地提醒,京城的敌人并不都来自塞外。
“别忘了陛下。”康自矫转身向皇帝行礼,“陛下巡狩四处,就是最强大的威慑,何地还敢效仿齐国?”
刘主事冷笑,“你说没有就没有?”
康自矫向刘主事深揖,“刘大人在兵部任职,似乎知道一些什么,不如直接说出来,好让陛下有所防范。”
刘主事一惊,急忙向皇帝道:“微臣没有隐瞒,更不知何地会是隐患,只是……只是有备无患,有些事情不得不防。”
兵部的警惕其实是有道理的,大楚几起内乱刚刚平定不久,还没到高枕无忧的地步,说不定哪里就会出事。
可韩孺子愿意冒这个险,想要恢复国力,就得多减税、少征兵,兵少则面临两难,守内还是守外,怎么都是冒险的选择。
韩孺子点下头,表示自己不会怪罪任何人。
康自矫又道:“何况还有数万宿卫军,足以保护陛下吧?”
宿卫军也已奉旨赶到洛阳,正驻扎在城外。
另一名官员开口道:“即便如此,也没必要将南、北两军都交给同一人,更不应该交给柴悦。”
康自矫摇头,“非也,南、北军在京城时,统领者就是陛下本人,因此分属两位大司马,塞外不同,匈奴已经合为一家,令出一人,若生意外,边疆向京城请示,一来一回,战机早已贻误,非得有一位大将随机应变不可。”
“数十万精锐尽归一人,柴悦担不起此项重责,起码得是一位宗室王侯。”
“兵部刘大人刚才提起的齐国之乱,最初就是由宗室王侯挑起的。”康自矫用这句话堵住对方的嘴,随后抬手指向柴悦,“礼部刚才声称柴将军品行不端,可我想问一句,事情发生的时候柴将军年纪多大?”
柴悦现在也不到三十岁,皇帝刚刚登基那一年,他才二十出头,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
康自矫又道:“礼部当年既然查过案子,却没有对柴将军做过任何处罚,想必也是因为觉得事情不大吧?”
礼部的官员还在大厅里,闻言脸色微红,无言以对。
“在我看来,诸位以为柴将军不可统领两军,原因无非有二:一是利器不可以授予外人,对此我没什么可说,我今天才见到柴将军,对他不了解,可陛下了解,陛下相信柴将军,我没有理由怀疑。第二个原因就是诸位的私心了,天下皆知,京城三军当中,宿卫军里勋贵子弟多,南、北两军当中官员亲眷多,塞外苦寒,又多危险,偶尔去一趟立个军功也就是了,常年驻扎却不合算……”
众官员七嘴八舌地呵斥,康自矫坦然面对,等声音稍歇,他说:“我只问一句,诸位谁敢站出来,说一句南、北军中没有自家的亲戚?”
厅里一下子静下来。
南、北军的地位比宿卫军稍低一些,但是驻扎在京城繁华之地,待遇比普通军队高得多,每次出征皆能立功,因此许多人都愿意加入,官员们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
但两军的士兵主力仍是京城周围几个郡县的良家子弟,装备精良、供应充足,战力一直不弱,因此也就没人计较。
韩孺子也不会,与变兵为奴相比,这实在不算什么大事。
无言以对就像是默认,几名官员反应过来,急忙向皇帝下跪,赌咒发誓,声称自己在提出反对时绝无私心。
韩孺子仍没有怪罪任何人,宣布廷议结束,明天会有正式旨意。
散朝之后,韩孺子留下柴悦,对他说:“委屈柴将军了。”
柴悦慌忙拱手道:“臣得陛下信任,乃是天大之恩,有何委屈?”
“昨日朕问你,匈奴是否会再次侵边,你说自己要考虑一下,可有结果?”
“臣仔细考虑过了,有七成把握,觉得匈奴人会在明年春天进犯大楚。”
虽然无法宣之于口,可韩孺子心里“盼望”着这场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