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中书出事时,林延潮当时正在隔壁屋里酣睡,没有听到丝毫声响,故而没有察觉到。
可是林延潮一觉醒来后,正在洗漱时,就听得隔壁屋里有动静。
待林延潮出屋过去看时,就见到屋里一大堆人围着,各个都是瞠目结舌的神情,林延潮抬头一看但见于中书,用衣物结绳自挂于梁上了。
林延潮见了顿感震撼,虽不如当初山长在自己面前之时,但活生生一条人命就这样没在眼前,还是令林延潮心底感觉十分不好受。
自己与于中书没有交情,话了没说过几句,但这么一个人,对方前几日还是与你照面,点头,如此逝去实在是太令人措手不及。
林延潮见了这一幕回到屋中,别人送饭来给自己,但林延潮却是一点胃口也没有。
前几日面对锦衣卫时林延潮能吃好睡好,但见于中书如此下场,他倒是受到了触动。这是一条人命,在这看不见硝烟的朝争中,倒下的人未必比明刀明枪的战场厮杀少了。
此刻林延潮想的是,为何于中书选择在此时。
以往于中书被锦衣卫审讯时,都必是有两名锦衣卫轮流陪同吃睡,甚至连出恭都要盯梢。
所以在此情况下,于中书是根本没有机会作出蠢事的,但是眼下刚换为内阁属吏监视就出了这等疏忽。
于中书走上这路,真是自己选的,还是别人胁迫?看来后者可能更大一些。他成了他人的牺牲品。
林延潮从这里想到很多,比如于中书是张四维的人,而张四维与武清伯李伟,当今太后都是山西老乡,他与李伟私交甚好。
等等,等等,这些猜测虽有根据,但都不是证据。
林延潮不能从猜测中得到结论,只能当作蛛丝马迹这样,真相到底如何,或许张居正,冯保这些上位之人会知道,或者猜个大半,自己肯定不行。
对于林延潮而言,掌握的消息实在太少了,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此事真相到底如何。
想到这里,林延潮不由背后一凉。自己方入内阁不过这几日,就经历了这么多事,还被锦衣卫审问过,以后在官场上不知还要遇到多少危机,一个不慎就容易前功尽弃,看来还是在翰林院修书最安全,既不会得罪人,也不会惹事,将来熬资历都可以混至三品,何必那么辛辛苦苦的想要事功。
林延潮此刻不由生出了些许动摇之心。
当天晚上林延潮一夜无眠,自己确有几分被惊吓到了,做官和自己命比起来,还是命更重要。
到了第二天早上,林延潮因一夜没睡,精神疲惫,此刻马功却来到了自己屋子,满脸喜色地向自己道:“恭喜林修撰,贺喜林修撰!”
林延潮没好气地问道:“马御史,为何恭喜啊?”
马功笑着道:“林修撰已是可以出去了,制敕泄密之事已是水落石出了!”
林延潮奇道:“是因为于中书?”
马功哈哈地笑着道:“林修撰果真料事如神,正是如林修撰所料,于中书之前写了一封绝笔信,信里自承是他将制敕泄密的。故而他愿一死谢罪,至于其余人就是无事了,而林修撰你现在就可走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林延潮勉强笑了笑道:“确实是一件喜事,还是多赖马御史破案得力,将来必是大功一件。”
马功道:“惭愧,惭愧,苦劳还有,哪里有功劳呢?”
马功话虽这么说,但脸上都是喜色,于是问道:“对了,至于其他三位呢?”
马御史长叹道:“他们就有麻烦了,虽说证明与此事无关,那么多把柄落在了锦衣卫手上,锦衣卫又不能替他们瞒着不报上,所以这几人以后要想为官就要步步艰难了,除非他们有后台更硬之人撑腰才是。”
林延潮听这三人的处境,不由庆幸自己在锦衣卫面前还是坚持下了。所有真正没事的,只有他一人。
马御史满脸堆笑,向林延潮恭维道:“林修撰年纪轻轻,即入阁部办事,将来前途无量才是,我将来还要仰仗林修撰才是。”
两人寒暄了一阵,彼此称兄道弟了一番。当下林延潮与马功告辞,想了想准备去文渊阁里找张四维告假。
林延潮之所以想告假,见识了朝堂上的危险,有几分是心累了,换了任何人与林延潮一样经历了这么几天,第一件事就是想回家好好休息个几个月。
林延潮虽说休息不了几个月,但与林浅浅聚个几天总是可以的。
而林延潮也想冷静一下,自己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条路走得一点都不容易啊!
没料到林延潮到了张四维值房前,却被他告知他不在。林延潮此刻不由恶意的揣测,张四维不会因于中书的事牵累了吧,毕竟于中书是他的人,眼下出了事情,张四维是要负领导责任的。
林延潮刚走出张四维的值房,就见一人打招呼道:“这不是林修撰吗?有什么事来几位阁老的值房前?”
林延潮转过头但见对方原来是张居正的机要中书。这一次对方见面,不再是原来那一副不苟言笑的面孔,总算有了些温度。
机要中书对你的态度,其实也是他身后领导对你态度的晴雨表。
林延潮见对方如此,当下道:“原来是归中书,在下本想与次辅告假的,但次辅却是不在,只能稍后再来了。”
归中书道:“这有何难,林修撰直接寻相爷告假即可。”
林延潮立即推辞道:“些许小事实不敢劳烦中堂。”
归中书笑了笑道:“换作他人未必,但林修撰是何人?跟我来就是。”
于是归中书带着林延潮走到张居正值房,先让林延潮在外间等候,还给林延潮倒了杯茶,然后自己进入内间。然后归中书走了出来,笑着对林延潮道:“林修撰,相爷他忙于政事,无法抽身,就让我来与你交代几句话。”
林延潮在内阁有些日子,知张居正工作狂一枚,于是道:“归中书尽管吩咐就是。”
归中书首先道:“林修撰,你告假之事,恐怕相爷不答允啊!”
林延潮第一个反应听了有些微怒,心想张居正好不近人情。
但随即林延潮又想,不对,张居正若真不近人情,他的机要中书最懂得看领导脸色行事,怎么还会故意行此得罪人之事。
林延潮也不在乎表示出一点不快来,因为这是人之常情,若是一点反馈没有,还笑着道没关系,我完全理解相爷的决定,如果有不理解的地方,也要在理解中执行。
那么如此说,外人只能说此人城府太深或者故作城府。
林延潮不快的表情一抹而过,也没说什么不快的话,而是拱手道:“既是如此,那我先告退。”
林延潮正要起身,归中书立即道:“林修撰,你不要误会,其实相爷不让你告假,是对你另有重用。”
“重用?”林延潮听了,屁股本是离开了位子,又重新坐下问道,“是何重用?”
归中书满脸笑容地道:“是这样的,于中书本是西房的掌事中书,但眼下于中书,我也不提此辜负相爷信任之人,眼下西房掌事中书空缺,西房之事千头万绪不可无人署理,故而准备将东房的赵中书调至西房,而东房没有掌事中书,所以元辅要你协理东房,其中审核一切西房制敕。”
林延潮听了不由惊讶,两房中书,为内阁属吏,虽有中书之名,但实际上干的是衙门书办的话。
至于掌事,也就是书办的头头,一房一个,说白了就是东房所有中书舍人都向他负责。协理二字,虽比不上署理,但也等于林延潮获得一部分管理之权。
至于审核一切西房制敕,说白了所有圣旨最后都要由林延潮经手通过,而不是原先五名翰林一人审一部分。
林延潮顿时来了精神,但面上却道:“我来到东房,还不过半月,怎敢受命?”
归中书笑着道:“相爷用人从来都是唯才是举,不拘一格,何况林修撰直东房这几日来,处理公务井井有条,我们都在眼底。总而言之,相爷看人,从不有错,林修撰不必犹豫。”
林延潮当然不会犹豫,拍胸脯道:“蒙相爷看重,委以重任,既是如此下官恭敬不如从命。”
林延潮从归中书那离开后,走出文渊阁,几乎想要仰天大笑,之前郁闷的心情简直一扫而空。
林延潮心道,没料到这个好处最后居然落在自己手上。
这总理制敕的权力,表面看起来平平,但是里面的门道可是多着呢,简直媲美于六科给事中了。
张居正果然懂得御下之术,自己给他立了功,他马上有功即赏,就给自己赏了个糖,还是一颗那么大的糖,简直是超乎自己所想。
若是自己之前被锦衣卫审问时,将什么都招了;若是自己没有朝堂上选择站在张居正这一边;于中书没有投缳。
那么没有以上三者,张居正最后综合考量下,不会将此权放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