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嘉是谁?
普通人被张居正这么问,必是一懵。
按大明,用籍贯县名指代人名的习惯。永嘉是浙江布政司,温州府永嘉县。
大明朝,能被称为张永嘉无可取代,且只有一人,就是嘉靖年间,永嘉籍,内阁首辅张璁。
张璁是很牛逼的人,其他不说,先说第一个。
张璁四十七岁中进士,五十三岁入内阁,从进士到宰相只用了六年,这等记录,历朝官员哪个不佩服得五体投地。
再提一个,张居正当首辅时,主持变法,怕走了以后人走茶凉,故而就算丁忧,也是赖着不走。张璁不一样,四进四出,将文渊阁当自己家一样进出方便。
张璁在任首辅干了数件名垂清史的事,罢各省镇守中官,改革科举用人之途,严整吏制,还有清丈田亩。这任何一项政绩,放在大明其他首辅身上,都不会背上“纸糊阁老”这样的骂名。
所以在清丈田亩上,张璁是第一个吃螃蟹的首辅,张居正还要推第二。
因此明朝时,常拿张璁与张居正比较,张璁在官员中是有名的清廉,从这一点私德上似胜张居正一筹。
张居正拿张璁来举例,十分恰巧的是,林延潮向天子进言“永嘉之学”,而张璁也正巧是永嘉县人。此外张璁有一点被士大夫诟病。就是他在“大礼仪”里的表现。
正德皇帝驾崩后,下诏让堂兄弟朱厚熜,也就是嘉靖,继承帝位。可杨廷和等一帮大臣,说嘉靖要继承帝位,先要认正德帝的父亲弘治皇帝为亲爹,以父子名义,再以继承兄长正德皇帝帝位的名义继承皇嗣。
但嘉靖不肯,不肯把伯伯弘治皇帝,认作他爹,那这样自己亲生老爹怎么办,他身为皇帝岂能有两个爹。
可杨廷和等大臣说不行,与嘉靖闹下去,而这时候为观政进士的张璁跳了出来上书,引经据典提出了“继统不继嗣”概念。
也就是嘉靖是继承你的皇位,但咱们不认爹。
因为张璁这神助攻,嘉靖皇帝在这场大礼仪中获得最后胜利,巩固了皇权,并击败了杨廷和的官员势力。
但张璁却在士大夫里名声臭掉了,这是什么行为?阿上。
在明朝官员以卖直领廷杖为荣的风气下,你这么无耻逢迎皇帝,你还要不要脸了?
张居正说林延潮你是不是要学张璁,这句话下面明暗两个意思。
明的张璁是永嘉人,同时也提倡变法改革,行为与永嘉学派相合。暗的你林延潮是与张璁一路货色,也是逢迎皇帝之人。
而我张居正眼下是首辅,百官之领袖,怎么你林延潮也要学张璁当年与杨廷和对着干那样,与我对着干吗?
领导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萌新瑟瑟发抖啊!
不蒙人的说,这等场合换了普通官员,权势极重的张居正这一句话下,他们就要趴到桌子下了。
林延潮镇定地道:“元辅明鉴,下官以为张永嘉何足道哉!”
张居正嗤笑道:“宗海这么说,是何道理?”
张璁是大明数得着的首辅,连张居正也是佩服,林延潮居然说他不足道哉,这不是笑话吗?
林延潮从容地解释道:“下官记得,隆庆年时太仓银岁入不过两百万,岁出则三百万两,甚至五百万两,每年多则亏空三百万两,少则一百万两,都是寅支卯粮。以至元辅初摄总揆时,京官俸禄都发不出来。”
“而到了万历五年,太仓银已岁入四百万两,岁出仍是三百两,盈余百万两之多,张永嘉虽号变法改革朝政,但能比得上元辅十分之一吗?”
马屁送上!拿走不谢。
张居正笑着,不说话。
林延潮继续道:“张永嘉清丈田亩,共计五万七千四百多顷,触怒权贵,弹章不绝。”
“而今元辅清丈田亩,将朝廷登记在册的田亩,由五百一十八万顷,增至七百八十六万顷,查实隐匿田亩两百六十八万顷,百官只有称赞,没有反对,桑弘羊有言,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元辅不夺斗食之粮而富国库,真大德大功,由此言之,张永嘉真不足道哉。”
两百六十八万顷对五万七千四百多顷!
拿这一点,将张居正与张璁作比较。再拿清丈田亩,新增的两百六十八万顷,除以隆庆年时的原田额五百一十八万顷,再拿去比一比。
要知道大明的军费,岁支边饷,占据了太仓银每年七成五以上的开支。
没有张居正改革创收,朝廷没有钱,只能对老百姓课以重税,不然军饷不足,蒙古女真就打进来了。而课以重税的后果,读读崇祯年的流民史就知道了!
真心话和马屁其实是一回事。
没有真心话,马屁又如何拍得动人,拍出深深的感情来。
林延潮自觉得过了这一关,但见张居正略有所思,自嘲地笑了笑:“张永嘉所查,不过五万七千四百多顷,堂堂首辅就被弹劾几乎不能自保。而我清查两百六十八万顷,将来岂非死无葬身之地。”
“宗海,你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故与我疏离,甚至不惜故意开罪曾尚书,张侍郎来与我划清界限,以求将来保身的吧!”
什么叫不要在老中医面前玩偏方!
自己一时不慎,被张居正察觉了自己动机所在。
这回真的是要挂了。
林延潮官袍下的里衣都湿透了,再编个话忽悠过去?
蒙张居正?那难度不是一般的高啊。
林延潮看了张居正一眼,知道自己此刻如坐针毡的样子,断然被对方清清楚楚看在眼底。
这一刻不能再忽悠下去了,不然自己仕途在这里就要玩完了。
林延潮已是稳定了情绪道:“下官初见元辅时曾进言,元辅一身当天下之毁誉,万世之是非,在此风头浪尖之时,不妨退一步学萧何。”
如果不说阿谀之词,反而张居正的问题却没那么难答了。
张居正捏须道:“原来如此,我倒是记起来了,宗海从一开始就不看好本阁部,以为我必败,将来没有好下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