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佐贰官,甚至还有州县官被请上二堂。
这有二十余人,因堂上椅子已经坐满,他们没有位子坐,故而就站在各自知府的身后,垂手而立。
而巡抚衙门二堂里,唯一坐着的府佐贰官就是林延潮了。
因为归德府正印官付知远负伤在押,林延潮代表归德府坐在这堂上,因为官位稍低,所以只能陪坐末席。
二堂上现在倒有五十余名官员。
众人齐至,杨一魁正要说话,马玉忽说出恭,当即从二堂离去,又过了好一阵方才回到二堂。
早不出恭,晚不出恭偏偏在这时候出恭,众官员都知道马玉是刻意摆谱。
马玉来开封府近一个月都是如此折辱文官,甚至还打伤了归德府知府,大家也是默认了他如此。何况巡抚,按察使也没有二话。
马玉入座后,杨一魁平和地问道:“马公公,可以开始了吗?”
马玉笑了笑道:“当然,不过咱家要先说两句,不知可否?”
杨一魁道:“当然,我等洗耳恭听。”
马玉点点头道:“诸位大人,当年太祖爷大封宗籓,令世世皆食岁禄,不授职任事,亲亲之谊甚厚……”
马玉说到这里有些卡壳,众官员们心想这几句话,说的丝毫不见抑扬顿挫,好似照本宣科,肯定是有人给他抓刀的,否则马玉也说不出这等文绉绉的话。
“以后永为祖制……祖制,世代相传,故而宗室与国同体,天子与宗室,同休等戚,祸福共之……”
“故而璐王之事,就是天子之事,若是怠慢璐王之事,就是怠慢天子,这些话咱家说在前头,尔等放在心头好好掂量掂量,拾掇拾掇,一会议事前,想想你们今时今日之地位,好好念念君恩。”
最后这几句话,就是马玉脱稿发挥了。他甚是满意,觉得说出了一种淡淡的霸气来。
他看向众官员们的反应,却是十分冷清。
辜明已见冷场,立即出声道:“公公说得极是,我等为官自是当思君所思,忧君所忧。定为圣上将璐王就藩的事办妥。”
马玉点点头,见杨一魁等没有表态,他不由在心底轻哼了一声,然后他看向一向十分好说话的龚大器问道:“龚方伯以为如何?”
左布政使龚大器点点头道:“当然,天子高居庙堂,老百姓身处江湖,我们官员夹在中央。”
“天子有命,我们做官是能办就办,不能办也要想办法办。老百姓有民情,我们也是能忍就忍,能瞒就瞒。若是两边夹来,实在不行了,我们就算委屈了老百姓,也不能委屈了皇上就是。”
马玉一愕,龚大器说的话,好像是这个道理,但又好像不是,他听不明白,只能干笑道:“龚方伯这话说的有意思。”
这时候,付知远与林延潮的顶头上司,分守大梁道参政方进出声道:“马公公,不是我等不为皇上办事,为圣上分忧。但我们河南省年年受灾,实在是穷啊。”
“这一段为了就藩之事筹措银两,省里向各府追讨积欠的库银,结果省里向府里要钱,府里向县里要钱,县里向老百姓要钱,此令一下不知多少老百姓家破人亡,卖儿卖女,有的地方官吏连老百姓备春荒的粮食,以及青苗种子都拉走了,来年尚不知多少老百姓饿死。但就算如此,积欠还是要不齐……”
马玉怒道:“这是你们官员无能,为何只向穷人要,不向大户去要,这一次咱家到地方向大户采办,他们没一个敢推诿的。”
“税收不上来,是你们官员责任,只知拿话推诿,辜负圣恩。”
下面官员听了这话,心底都是作怒。
这时候下首一名官员大笑道:“公公,说得好。公公的意思,诸位听明白了没有?无论我们河南饿死多少人,死了一万,五万,十万,几十万百姓都无所谓,甚至激起民变也没什么,总而言之王府一定要建,银子不能短了一钱。哈哈,诸位我说得对不对?”
马玉大怒,他不识这官员问道:“何人说话?”
林延潮身旁一名立着的官员,此人朗声道:“在下彰德府治下知县李素敏。”
马玉见是一名知县,懒得与他说话。他向杨一魁道:“抚台,看来今日之集议,难以继续下去了,不如改日再议。咱家是不怕费功夫,只怕天子那等不起。”
杨一魁默然,他有意无意看了林延潮一眼。
不少官员也偷偷目视林延潮。林延潮当初犯龙颜上谏,已经得罪过天子,璐王了。所以在场要论哪个官员不怕当干系,敢出声秉直而言,当属林延潮有这个胆子了。
林延潮如果不出头,其他哪个官员敢出头。若是他出声相抗,众官员是必然站在他的一边的。
但是从始至终,林延潮只是坐着,除了偶尔端起茶盅喝茶之外,一言不发。
众官员见此,也是心道,莫非林延潮不过虚有其名?还是真如传闻中那般所言,林延潮有把柄抓在马玉手中。
现在压力来到了杨一魁身上,他不似林延潮。林延潮不过是佐贰官,他出声不过是个人观点,怎么说都无所谓。但若是杨一魁或者其他大僚反对,以封疆大吏的身份,那么就是代表河南一省对抗圣意了。
当然林延潮不说话也没办法,他可以明哲保身,当初被贬至河南后,可能被磨平棱角了。
杨一魁当下道:“诸位同僚,本抚知各位难处。马公公,省里的官员,也不是推诿,只是想璐王就藩,兹事体大,以河南一省之力,恐怕无法承担。是否禀明天子匀一匀,让其他各省也分摊一些?”
马玉还未出声,一旁璐王府左长史萧生光出言道:“巡台有所不知,当年太祖遗训,亲王就藩,吴越不以封,以其膏腴,闽广滇棘不以封,以其险远。”
“天下可封之地不过河南,湖广,山东数省,若璐王就藩河南,抚台就求助于湖广,山东,那么将来其他亲王就藩湖广,山东,是否也可求助于河南呢?”
萧生光这么说,马玉大喜道:“不错,不错,正是这个道理。”
杨一魁见一名区区五品王府长史也敢呛声他,大怒道:“这是司里集议,区区王府属官,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面对封疆大吏的气场,萧生光求助地看向马玉,辜明已。
辜明已当下打圆场道:“听闻王府修建的工料多取自湖广,公公是不是请湖广那边,将工料钱免去一些,如何我们河南的百姓,也是感念公公大恩大德了。”
马玉点点头道:“这咱家可以向圣上禀明。”
杨一魁有了台阶下,当下点了点头,示意集议开始。
布政使龚大器出声道:“修建璐王府之预算,一共是六十七万七千八百两,藩库可以支三十万两,还有三十七万七千八百两,司里打算让各府均摊。”
杨一魁道:“人有十指长短不一,各府也是穷富之分。各府打算出多少?是自己报,能者多劳?还是由司里摊派。”
下面官员都是叫苦,之前为了填补藩库的积欠,他们已是挂地三尺了,现在又来要钱。
辜明已道:“启禀抚台,下官以为,应以各府在籍户数多寡均分。本省一共五百一十九万口,而我开封府有一百九十万口。”
“故而本府可以出十三万五千两,以分君忧。”
众官员听了心底大骂,辜明已看似公平,其实很不公平,因为开封府不仅是大府,还是一省钱粮所在,省里的有钱人都在开封府。所以辜明已拿出这笔钱不难,甚至让府里大户认捐都行。
马玉则大喜道:“辜知府果真是上体君心,咱家回京后,必在圣上,太后面前给你表功。”
好人都给辜明已做了。
辜明已则是十分平淡地道:“回禀公公,为朝廷尽职,乃本官之本分,实不敢居功。”
“当的,当的,”马玉看向其他官员道,“既是首府都慷慨解囊了,其他各府可有难处?”
各府知府脸色都很难看,但是心想先混过这一关就是,于是都是道:“没有难处。”
马玉,辜明已都是看向林延潮,但见林延潮也是点了点头,没有出声反对。
见此一幕,马玉,辜明已心底是又喜又是失望。
林延潮此举分明是认怂了,若不是淤田的把柄被他们拿住。以林延潮当初敢上谏天子的胆量,他这时候怎么会不站出来说话呢?
连李素敏这小小知县都开口了,你林三元还在装死?
众读书人会心想,林延潮当初为翰林时,并非言官,却敢为了璐王大婚六百万两只事,上谏反对天子。但到了地方为亲民官,眼下河南一省百姓,就要惨遭盘剥搜刮,职责所在时却作了缩头乌龟,这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不过马玉他们失望的是,林延潮若此时不站出来反对,他们精心准备等等其贪腐的罪证,就不好往林延潮头上套了。如此起不到杀鸡儆猴的作用,其他的官员继续墨迹下去怎么办?
这修建王府只是开始,这些官员都如此哌噪了,下面还有盐课,盐课后,还有藩田,藩田后还有藩庄,藩庄后还有藩店,藩店后还有……
这就好比噼竹子,如果一开始刀子不快,那么就不能形成势如破竹之势。
辜明已当下道:“之前本官催缴藩库积欠时,与各府官员说过,缴纳税赋乃份内之事,而拖欠当罚。这句话不知归德府的林司马可还记得?”
什么叫富裕者,给的更多,贫穷者,连你有的也要夺去。
有的人欲息事宁人,但越是这样旁人会放过他,这临面一刀,早晚就会挥下的。林延潮眼下就是如此境地。
在场众官员也是心知马玉,辜明已是要拿林延潮开刀了。
一切犹如辜明已,马玉预期的那样进行了,否则付知远堂堂知府被打伤,就这么算了?账本不是白查了?户部里的关系不是白用了?
避是绝对避不过的。
众目睽睽下,林延潮正按着脖子,原因无他,坐久了有些发酸而已。
待听辜明已问到自己时,林延潮愣了片刻,然后笑了笑道:“是,是,当初府台有这么一说。”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怎么又是这样。
辜明已此刻的感觉,仿佛吃了一大团屎,不说林延潮身背嫌疑,就说这各府官员,一省大员齐聚,又说得是璐王就藩这么大的事。
你林延潮居然在这么重要的集议上……走神。
辜明已是很注重官员气度的官员,平日那套面上云淡风轻,里面暗流涌动官场作风,现在都给他去他妈的。
辜明已一副很不愿意,但又不得不搭理你的口吻对林延潮道:“当初林司马将多年积欠一清而空,实在令本官佩……佩服。这一次修建王府,归德府是不是多出一些,为其他各府分忧一二。”
辜明已此举等于离间了林延潮与其他知府的关系。
好比你是有钱人,是不是可以拿出一点钱来接济一下没钱的亲戚啊。至少大家吃饭的时候,你给我去把饭钱结了。
这令林延潮答允不是,不答允也不是。
但见林延潮皱眉道:“这有些不好办。”
辜明已冷笑道:“怎么不好办,难道府里没钱?还是有钱,故意说没钱?”
“不是有钱,没钱,而是此事应是付知府定夺,下官身为佐贰官做不了主。”
马玉差点又把口里的茶喷出,辜明已的咳嗽又犯了。
林延潮双手一摊:“不如你请付府台来,让他来说话?下官实在是官卑言轻啊。”
马玉拂然道:“付知远负罪已是在押,眼下归德府的事,由你暂署。”
林延潮道:“可是省里没有下令,让本官暂署府事,本官还是没办法做主,此非职责所在。本官看还是请付府台回来再定夺,就算他在押,至少府里有钱没钱,也是可以知道的,公公与其问本官,倒不如问付府台。”
马玉气道:“付知远已是负伤,如何能来此说话?”
马玉话音一落,辜明已不由在心底大骂其愚蠢。
这时林延潮目光陡然一厉,全然不是刚才那打太极的归德府同知,而是当年在金銮殿上死谏那个林三元。
堂中众官员,只见林延潮拍案而起怒怼道:“付府台受伤了?如何受伤?是何人打伤的?请公公给在场所有官员们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