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贡院。
考期在即,对于正主考许国而言,丝毫不敢怠慢。
几位大学士里面,许国虽说是次辅,但最没有存在感。
内阁学士都有给天子担任讲官的机会,申时行,王锡爵,王家屏时间都有数年经历,唯独许国只是在天子登基前任过讲官,且时日最短。
时日短也罢,天子也不信任许国,譬如万历十四年的会试,本来是许国担任主考,但却被天子越过了许国,钦点了三辅王锡爵为主考官,这一举动也实在是够打脸的。
许国没有天子信任,那么在文官中很有根基吗?也没有,许国入阁是奉中旨特简入阁,没有经过在京五品以上官员会推。
天子不信任许国,为何特简许国入阁。那是张四维当年回乡丁忧时,向天子单独举荐的。许国因此才得以入阁。
许国也知道自己两头不靠,所以他入阁以后,就一直抱申时行的大腿。
在申时行支持下,许国在阁近六年,培养不少门生故吏,背后还有徽商财力支持,也算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政治势力。
许国在至公堂里与礼部尚书朱赓聊天,徽浙两地都是商业发达,二人同样精于事故,所以相处起来还很是融洽。
二人用了饭,然后开始手谈一局。
朱赓是棋道高手,无论在翰林院,还是礼部都喜找人下棋,他的棋力视对方官位而定,对方官位比自己高时,朱赓往往发挥奇差无比,对方官位低于自己时,朱赓胜多负少,但胜也胜的不多,刚好一两目如此。
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朱赓的棋力是有大国手的水平,但他如何也不承认,倒是他这饭后一盘棋的名声倒是传开。
而许国则一向是棋道不怎么样,所以今日这盘棋不出意外,双方下得是难解难分。
就在这时,下面的人禀告说贡院外有人求见。
这时候许国正在打一个劫,有些举棋不定,对于他而言朱赓此棋正好下到他心底痒处,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放下,但这时却听是林延潮,当即许国眉头一皱,投子棋盒之中问道:“什么?”
许国入阁数年,养得是宰相气度,万事于前而不动于色,但此刻听到一串长长的名字,却不能不动色了,他知道出事了。
听完官吏禀告后,许国正犹豫,然后问道:“少钦兄……你怎么看?”
朱赓答道:“阁老眼下身为主考官完全可以避见任何官员,但是林宗伯,徐宗伯都是礼部堂官,司科举之事,所以见一见也是无妨的,所以一切还是请阁老定夺。”
许国点点头道:“就是不知生了什么大事,先见吧。”
至公堂上,礼部左右侍郎林延潮,徐显卿领着惊魂不定的太监孙隆,以及吏部的赵南星,其余一干官员则侯在门外。
林延潮禀完后,许国第一句话便问,这一次的事,请教元辅的没有?
林延潮答说,元辅他已杜门谢事,一切听许阁老安排。
许国闻言长叹一声。
没过了多久后,许国,林延潮,孙隆三人即一并入宫。
许国在皇极门前直接通报要求面见天子,期间孙隆一个劲的要走,二人却是不放。
文书房答允通报后,许国面色阴晴不定,春闱马上开始,张鲸居然扣下了同考官,以及二十多名考生,礼部数度出面,连左侍郎林延潮上门索人对方竟见也不见,这也是太嚣张了。
但许国也不愿意贸然得罪张鲸,但这件事上他却是避无可避,因为申时行那张条子上点了许国的名字。
故而许国来到宫里直接要求面对天子,但他也是很谨慎,其余人他不敢带,带多了怕有逼宫嫌疑,就与林延潮二人一起直接来到皇极门前。
反观孙隆此刻已是吓得双腿发软,魂不附体。
这一幕林延潮,许国二人都看到了。
风气很冷,寒风刺骨,二人都罩着斗篷,虽说没有官员跟从,但许国身为内阁大学士,排场自是不小,身旁都有二十几名随从簇拥着。
许国还不是大学士时,林延潮与他还是经常来往,但申时行当了首辅,他成了次辅,林延潮自动避嫌,往许国那的走动自然也就少了。
而且当年林延潮在归德任同知时,苏知府是许国的门人,结果林延潮动手将苏知府收拾掉了。
这时候孙隆咬牙道:“许阁老,林部堂,此事其中必有误会,你们这样只会将事闹大,并非化解干戈之道。”
林延潮笑了笑道:“孙公公还有清闲关心别人,这一次的事,张鲸输了,你跟着完蛋,张鲸赢了,你也跟着完蛋,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孙隆神情一暗然后道:“林部堂,我知道你的厉害,孙某就算再活十辈子也斗不过你。但孙某从未与你相难,你可以放过孙某这一次,如果你还记得,当年孙某给你送三元及第匾的份上。”
林延潮道:“林某不过秉公而为,若真要帮你,只有一句话,在圣上面前如实而言,不要心存欺瞒。”
许国走到孙隆面前道:“若是你肯将张鲸这几年所作所为如实道出,或许老夫还能保你一命。”
孙隆闻言变色,林延潮道:“张鲸平日的为人,你也是知道了,今日的事你是别想善罢甘休了,所以到了这一步我实在是劝你听了许阁老的话,好好想一想。”
孙隆闻言顿时痛哭。林延潮拍了拍孙隆的肩头,又与他低声说了几句话。
然后林延潮向许国点点头。二人一并走到宫墙边。
许国道:“不好了,宗海可知就在今日大理寺评寺雒于仁上疏弹劾张鲸,还在奏章里言国本之事。”
林延潮讶异道:“还未听说。”
许国道:“今日之事,很可能会被张鲸在天子面前倒打一耙,这雒于仁还是老夫的门生啊!”
林延潮细思道:“此事确实措手不及,这国本之事一向是天子心头之忌。张鲸会不会用此事作文章,想要死中求活。”
许国道:“这一次无论扳得倒扳不倒张鲸,恐怕陛下都不会高兴,宗海何必要掺合到此事上呢?”
林延潮道:“实话禀于中堂,下官有求去之心,但能去位前为国除奸,尽一份绵薄之力,下官还是愿意的。”
许国讶道:“你年纪轻轻,怎么会有归于田园之意?”
林延潮叹道:“下官也是情非得已。”
许国忽想到什么,点点头道:“本阁部似乎明白了,但我听闻元辅将来退后有意让你补位内阁。”
林延潮道:“中堂说笑,就宗海这点微末资历,怎么会有奢求入阁拜相之心,再说元辅也并无此意。”
许国叹道:“那就可惜了,不过若是我为元辅,必为国家留你。罢了,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许国这话表达了很多意思,但好话谁都会说,听听就好。
片刻后宫门大开,当即一名中官来到许国面前道:“陛下有旨,请许阁老,林侍郎到乾清宫暖阁面圣。”
许国,林延潮对视一眼,二人当即入宫。
走到宫里的甬道上,这时下起了一点微末的小雨,林延潮一时心有所感,自己自万历八年入值宫里已来,经历了不少宦海沉浮,不知为何有了许多疲倦。
二人进入乾清宫暖阁。
天子坐在明黄色的御椅之上,行礼之后许国禀事,然后林延潮也将所知禀告了一遍,而张诚,田义,陈矩三位司礼监太监都垂首立在一旁。
天子听完后神色平静然后问道:“许先生,你怎么看?”
许国道:“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给被抓考生们一个说法,以及会试的如期进行,但其中必有什么疏忽的地方,陛下不如召张鲸问个明白,至于如何处置,最后还是要看陛下圣裁,臣不敢擅越。”
天子点点头道:“张鲸此事到今天闹得沸沸扬扬,大理寺评事雒于仁上疏的事,许先生知道吗?”
许国额头渗汗道:“臣也是刚到宫里才听说。”
天子道:“朕也累了,传旨召张鲸入宫。”
“许先生说自己不擅越,那么就把申先生,王先生也一并召来。”
听了天子的话,众人都知道,今日怕是要对朝堂上这持续数月以来的大风波有一个了解了。
众人在殿一时无话,天子这时候看向林延潮,然后道:“怎么这些事总是与林卿有关?”
林延潮知道天子这话说自己,同时也有警告许国的意思,但许国是宰相,天子毕竟要给他留面子,所以就冲自己发火。
林延潮也知道天子对自己有嫌隙,于是懒得辩什么道:“启禀陛下,是臣……是臣的过失。”
天子摇了摇头道:“朕也真是难有的清闲日子。这数日来内阁无人,朕亲自处理国事,但六部对朕阳奉阴违,六科甚至还驳了朕的朱批。朕不明白,为何申先生治国时举重若轻,到了朕的手上怎么就指不动那些官员。是朕才具不如申先生?还是百官只听申先生的话?”
许国露出惶恐之色。
林延潮也是明白皇帝在吐槽什么,那肯定是废话,大明这套制度运行到今天,早已经不是明朝初年时,皇帝能说的算的时候了。
为什么天子指不动六部?因为下面的官员早已盘根错节,谁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官员能把小九九告诉首辅,但敢告诉天子吗?朝廷的任何决定,都涉及权力的交换,利益的分配,换句话说,天子能平衡好下面各方派别的利益吗?
连最重要的人事权,天子都掌握不了,下面官员凭什么买你的账?今天大家听你的话,明天申时行回来了怎么办?
所以申时行,王锡爵罢工后,天子发现朝廷中枢基本瘫痪,自己政不出紫禁城。
原先天子还有个沈鲤可以制衡申时行,但现在沈鲤被申时行赶回了老家,六部唯有宋纁可以不买申时行的账,但他早早看出形势,自己是独木难支,一人如何对抗了申时行?故而称病在家,并且一日一封辞疏的请求天子让他回老家。
因此扳倒了张居正,冯保后的天子,努力七八年自以为掌控了朝局,但今天他终于发现他就算如太祖成祖那样勤政一样控制不了局面,时代不一样了。总而言之,没了申时行真的不行。
所以林延潮猜测天子现在的策略就是两条,要么把沈鲤,王家屏请回来,要么只是彻底废除内阁,自己亲自处理政务,此举就一定重用张鲸,当然这样的后果不堪设想。
重蹈刘谨覆辙还是好的,但张鲸的名声在官员和百姓中已是烂透了。
不久下面中官禀道:“启禀陛下,张鲸到了。”
“宣!”
张鲸入殿时,林延潮看了一眼,张鲸对自己也是飞快的一瞥。林延潮可以看出他眼底的怨毒之色。
天子还未发问,张鲸即跪下磕头道:“陛下奴才死罪,奴才死罪。”
“孙承宗是不是在东厂?”
“下面抓错了人,奴才该死。”
“还有那几十个考生呢?”
“这些人妄议朝政,奴才关了他们一日,就马上命人放了。奴才该死。”
“林卿到东厂你为何不见?”
张鲸停顿了下然后道:“奴才与林侍郎不和,不愿见他,皇上,奴才,奴才该死。”
林延潮心底冷笑,谁叫你装逼来着,最可笑的是竟然还以为我在装逼。
但见天子抓起御案一把奏疏朝张鲸砸去,但见张鲸被砸得发冠都歪了。林延潮看了天子此举心底有数,天子要保张鲸,所以作个样子。意思就是,朕已经处罚过了,你们手下留情吧。
随即又有中官禀道:“申先生,王先生到了。”
“宣!”
但见申时行,王锡爵穿着大红蟒服,一前一后地步入暖阁里,二人都看到了张鲸身旁撒了一地的奏章。
张鲸小声的哭着,十分伤心的样子。
“张鲸的事,先生都听说了?”
申时行道:“来前,林部堂已禀告过一次了,老臣说老臣杜门谢事,不过问朝政了。”
天子长叹道:“外面的大臣总是说朕重用张鲸,是因为张鲸以金银贿赂朕,这不是笑话吗?朕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之财,皆朕之财。朕若贪张鲸之财,何不抄没了他?张鲸有过,朕已是打过骂过了。”
林延潮听了心底道,没错,抄没大臣,宦官一向是明朝皇帝发家致富的手段。
天子道:“如此一二人也就罢了,但前有顾宪成,后有雒于仁的,此人今日上了一个酒色财气四疏,说朕好酒好色好财好气,纳张鲸之财不说,还说朕用张鲸是欲策郑妃立皇三子为太子,朕只因郑氏勤劳,朕每至一宫,他必相随。朝夕间他独小心侍奉,委的勤劳。如恭妃王氏,他有长子,朕着他调护照管。母子相依,所以不能朝夕侍奉。何尝有偏?
这等沽名出位之臣,申先生替朕票拟重处!”
林延潮心想这雒于仁,不是郭正域的好基友吗?
不过天子也有小心机啊,让申时行票拟,也是变相的让他回阁视事了,至于张鲸的事,朕已经丢奏章骂过了。
申时行奏道:“此无知小臣,误听道路之言,轻率渎奏。”
“不,他是沽名出位。”
但见申时行答道:“他既沽名,皇上若重处之,适成其名。反损皇上圣德,惟宽容不校,乃见圣德之盛。”
天子到:“这也说得是,到不是损了朕德,却损了朕度。”
王锡爵道:“皇上的圣度,如天地一般,何所不容?”
天子仍道:“朕气他不过,必须重处。”
申时行道:“此本原是轻信讹传,若将此本票拟处分。传之四方,反当做实话了。依臣愚见,照旧留中为是,容臣等载之史书,传之万世,使万世称皇上是尧舜之君。此乃盛事,复以其疏返御前。”
天子怒气稍定,然后道:“先生是朕亲近之臣,朕的举动,先生还是知道的。”
然后又道:“近来奏章之事纷起,小臣议论不休,朕连夜看得奏章,眼也看得酸了,不甚分明,先生为朕股肱,要多替朕主张。”
林延潮暗笑,天子又在挽留申时行了。
但见申时行诚惶诚恐地道:“臣荷蒙皇上任使,才薄望轻。不能镇压人情,以致章奏纷纭。烦渎圣听,臣有罪,恳请陛下恩准臣归老林下。”
林延潮板着脸,心底已是笑得不行。
天子仰天长叹,然后看向张鲸然后骂道:“你这奴才替朕惹出多少事来,申先生,张鲸不知改过,屡负朕恩,以后先生替朕训斥张鲸就是了。”
申时行立即道:“臣不敢,张鲸是陛下的奴才,皇上既已经训斥,又如何用得了臣呢?”
天子道:“不行,申先生一定要替朕训斥。”
申时行道:“尔受上厚恩,宜尽心图报。奉公守法。”
张鲸道:“咱家只是实心为陛下办事,故而才得罪大臣,咱家无罪。”
申时行道:“臣事君犹子事父,子不可不孝,臣不可不忠。”
正当众人以为天子让申时行走个过场时,但见申时行却道:“张鲸,你口口声声说为陛下办事,言自己无罪,但是这一次河间府灾民饿死逾万之事,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