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间一般都有一个默契所在。
就是下面的事,尽量不捅到上面去,大家尽可能内部消化。
久而久之,就形成所谓官场文化,那叫欺上而不瞒下。
如林延潮这一次向张居正请说便宜行事,然后在宫阙前故意矫旨,假传圣意说赦免士子的罪责。
听闻此事的言官,都不会追究。
倒不是林延潮矫旨合情合法,因为张居正掌摄政之权,总揽国事,这一次处理士子叩阙之事,也可以临机专断的。但他毕竟没有授予林延潮矫旨的权力,这是皇帝才有的权利,譬如皇帝授予钦差大臣便宜行事,急事可不请圣命。
不过因一切事情紧急,大家也不会当真,毕竟确实张居正,林延潮临危受命,确实可以便宜行事。更重要的是,御使就此事弹劾林延潮,那不就是弹劾张居正吗?
哪个言官敢弹劾张居正?你不要命了?京察考核大权可是牢牢抓在张居正手中呢。
所以大家都会心照不宣地,不将此事奏报给皇帝。真要找林延潮麻烦,弹劾他私立学说,都比弹劾此事更好。
所以林延潮向天子陈情说自己矫诏时。小皇帝先是震怒,但转念一想,不对,矫诏是何等大罪,怎么没一个官员向自己汇报此事。那么唯一的答案就是官员们默认了此事。
朕虽是年少,但尔等大臣别以此忽悠朕,觉得朕很蠢吗?
小皇帝目光扫过殿上,众大臣都是很是心虚的垂下头。
好嘛,果真其中有文章。小皇帝心道。
这时张居正出班,之前他一直不说话,但这一刻却不得不出面。
林延潮看了张居正一眼,眉心一动。
“当初林中允向臣请求开城劝说士子时,曾请便宜行事,臣当时答允他了。”张居正向皇帝奏道。
原来如此。
小皇帝冷哼一声,果真背后有真相,幸亏朕留个心眼,否则就要错怪林卿家了。
张居正刚说完,曾省吾出班奏道:“陛下,元辅虽给林中允便宜之权,却没允他可以矫旨,林中允在宫外假传圣命,全是自作主张,臣恳请陛下明鉴!”
身为张党大将,曾省吾自是第一个要为张居正开脱。
曾省吾说得也有道理,便宜行事有很多种,虽也没说什么样行事算过线。因此矫旨可以算有错,也可以算从权,一切看大家自由心证。
不对,曾省吾猛然一醒,眼下朝堂研究的不是林延潮是否有罪的问题,而是是否捉拿带头闹事士子的问题。
林延潮本来完全不将此事捅到朝堂上的,那时他不仅无罪,凭他这一次劝退士子叩阙之功,不仅天子赏赐,也可获得张居正之赏识,那可是大功。
但他故意捅到天子面前,就是破坏了官员间的默契,损了张居正的颜面,还遭天子降罪,这是什么用意?
那就是他与周子义一般,宁可自己顶罪,也要朝廷赦免士子们!
此人从当初向张居正请便宜行事之权时,早就想到了这一步。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指望张居正等朝堂大臣,能够说话算话,事后真的不追究此事。
而是希望天子顾忌自己的名声,只好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吞,赦免了这些士子。
天子金口一开,即君无戏言。
大臣可以说话不说话,但天子不行,又何况这位少年天子,极度要面子,一心要作尧舜,你要他自食其言,无信于天下,如何肯?
所以林延潮就是算定了这一点,不惜自己待罪,也要保下士子们。
此刻小皇帝也不由踌躇起来,话已经是说出去了,此刻再责怪林延潮也是没有用了。堂堂皇帝,怎么能自食其言啊。
于是小皇帝也是无策了,向张居正问道:“张先生以为此事当如何呢?”
张居正看也不看林延潮,周子义一眼道:“臣以为再追究士子也是于事无补,况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又何况天子呢?”
“祭酒治学不力,理应领责,但念在其三朝元老份上,允其致仕之请就是,但夺去还乡恩遇。”
“至于林中允……”
张居正话音一顿。
“……今日之事,林中允有功也有罪,但罪大于功,且平日为官持才而傲,有负圣心,可令其冠带闲住,并命其往都察院自陈其罪,再作定夺。”
众官员心底一寒,张居正的处置,可谓是铁血无情。
要在铁血皇权前,强行保住这些士子,可以!
朝廷要给两万名大小官员,天下三十万士子一个交待。
那么付出你的代价来。
张居正开出的价码,就是一名从四品国子监祭酒,一名正六品詹事府的官员的乌纱帽。
周子义被罢官不说,还夺去还乡恩遇,如归乡途中不能住驿站,朝廷不拨与力役,以及每月食米也没有,周子义一切官员致仕后的待遇都被剥夺了。
周子义本就求致仕,罢官还算好说,但林延潮的处罚却是更重,冠带闲住就是保留官身,但免去翰林院,詹事府的一切职务,同时还要去都察院为自己申辩。
若是都察院认为林延潮有问题,还要进一步降罪!
那时候可不是冠带闲坐这么简单。
周子义,林延潮两位官员不惜自己罢官,也要换得士子无罪,这么做值得吗?
有人以为然,有人不以为然。
张四维轻轻摇头,下首申时行露出不忍之色。
小皇帝眼眶有几分湿润,看向御座下跪伏的周子义,林延潮。他缓缓闭上眼,吐了两个字:“准奏。”
雷霆雨露具是君恩!
林延潮,周子义将乌纱帽脱下,抬起头来面对御座上的天子:“臣林延潮(周子义)叩谢陛下!”
二人叩拜数次后,提起官袍向后退行数步,转身离开武英殿。
武英殿外,暮色已降紫禁城。
远处宫墙笼罩在夜色之中,近处是天子仪卫手持金瓜长戟列于殿下。
两位太监上前,后面跟着十几名仪卫。太监道:“两位大夫,让咱家送你们出宫。”
周子义哼了一声,林延潮则拱手道:“有劳了。”
二人离开武英殿,太监侍卫跟在后面。
林延潮离周子义一步,对方虽免职了,但仍是保持六品官对四品官的官场礼仪。
“你之事功学除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此句,其余尽是功利之说,不足取。”周子义不客气地道。
“非功利,是事功。”林延潮辩道。
监视林延潮,周子义二人离宫的太监,皆是不解。
二人今日遭夺官,本该是一脸郁闷才对,要不然也是对朝廷抱有怨气这才算正常,怎么这一出门就是争执这些无关紧要的话来。
“老夫还不是认同你事功学的一套。”
“侍生也以为理学暮气已重。”
“老夫返乡必著书讲学,斥你的事功之学。”
“侍生也必争锋相对。”
……
作别时,林延潮对着周子义深深一揖,周子义则是点点头。
“祭酒保重!”
“你也是。”
两日后,都察院。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合称三法司,掌管一朝刑律。
这三处是官员们平日远远避之的地方,平日轿子来到这里,宁可绕道,也不愿在这几个衙门经过。
此刻都察院大门外。
一名御史亲自送林延潮出门道:“申阁老早与我们关照过了,此不过是例行公事,请宗海宽心就是。”
林延潮笑了笑道:“有劳了,看来以后要常叨唠风宪了。”
“哪里话,就当这几日来都察院喝茶好了。”
说完御史毕恭毕敬地送林延潮坐上马车。
马车驶回林府。
陈济川对林延潮笑着道:“有申阁老金面在,看来不用过多久,老爷就可以官复原职了。”
林延潮不以为然地道:“你只说对了一个字,金是要的,面则是次要的,只要打点到位,我就算再矫诏一次,也是无妨。”
陈济川忍不住笑出声,连驾车的展明手腕都是抖三抖。
见陈济川,展明二人的反应,林延潮不由道:“瞧你们,我说笑的。”
陈济川,展明摇头纷纷表示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行驶一半,马车却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老爷,你还是下车一看吧。”展明口气中有几分吃惊。
林延潮挑开车帘,见了车外一幕,却是惊讶。
林延潮连忙下了马车,陈济川则是跟着他的身后。
道左一名士子一揖到地:“宣府生员林志平见过中允!”
林延潮点点头。
“昌平县举子路兴见过中允!”
“济府监生屈横江见过中允!”
“沧洲生员姜启明见过中允!”
……
随林延潮行过,道路左右的士子如波浪般伏下作揖。
“江夏郭正域见过中允!”
“嘉兴于大中见过中允!”
“泾阳雒于仁见过中允!”
……
林府府门这时推开,徐火勃,陶望龄与十几名林府下人走了出来,但见府门前聚满了不知多少士子,正一一向林延潮作揖。后面的士子更多,来不及一一说清,只好勉强道个名字。
“岳封。”士子长长作揖。
“林品然。”
“周正。”
……
徐火勃,陶望龄看着在人潮中行来的林延潮顿生自豪,此公道自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