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回荡在堂中。
方才吵吵嚷嚷,喧哗不止的巡抚衙门二堂,一下子倒是安静了。
林延潮手握剩下半截的碎瓷瓶,立在堂中,面色平静,丝毫看不出他刚才所为之事。
而林延潮脚旁马玉横在地上,双眼翻白,血流满地。铜胎铁底的瓷瓶砸下,马玉恐怕……
数名方才没有动手殴打马玉的官员,惊讶得合不拢下巴。
被天下士子敬仰的大儒的林三元,竟手持瓷瓶给人开瓢?
这是什么行为?
在有的官员看来,这是莽夫所为,有失读书人风度。读书人怎么可以打打杀杀呢?应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但有的官员却不以为然,在宋明以前,没有文武殊途时,此乃汉唐士风。
尤其汉时,读书人轻侠好义,尚气轻生。若有人辱其亲,士当场拔刀杀之,而从不诉求于法律。
甚至不仅仅限于血亲,比如三国时夏侯惇,有人在乡间侮辱其师,夏侯惇拔刀杀之,这在当时十分受推崇的事。
所以在官员们看来,林延潮此举有汉时儒士之风!
一名官员低下身子,伸手探了马玉鼻息,然后回过头对众人道:“马公公已是断气!”
这时满堂官员皆惊,不少官员后退一步!
杀人了?
真的杀人了?
竟杀了宫里的太监?
辜明已脸色苍白,斜依在官帽椅上心想,林延潮竟真敢动手杀人?
在巡抚衙门二堂上,众目睽睽之下,我大明官员有几个人敢如此动手的?而且杀的还是皇帝身边的太监。
堂上河南巡按曾乾亨,也是瞠目结舌,他原先以为林延潮不过是善于奉承巴结天子与申时行的小人。
但今日一幕着实令他改观。
曾乾亨心想,何为布衣之怒?
布衣之怒,有两等,一等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这不过是庸士之怒。
还有一等,唐雎有云,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这一刻曾乾亨对林延潮心底敬佩,对之前向林延潮找碴的事,怀有愧疚。他心道,林延潮行事大有古风,并非申时行那等庸庸碌碌之官僚。
而上首同样坐着礼部都给事中万象春心底十分震撼。
他想起做官前,曾受业于名师门下。
当时老师说过,读书人心底当有一尺一剑,以尺定规矩,这就是法,若法不能行,拔剑杀法!
马玉之所以无人能制,能横行河南,官员们不敢二话,是因为他依仗着自己是宫里的太监,有王法护着马玉,除了皇帝没有人可以为难他。
而今林延潮诛马玉,就是拔剑杀法!
读书人有尺无剑,不过是腐儒,有剑无尺,那是莽夫,唯有尺有剑,方才当得一个“士”字。
见马玉伏尸地上,林延潮将手里半截瓶子一丢,长声笑之,直抒胸臆。
当年上谏天子前,林延潮吟了一首诗。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之前上谏天子,是试剑,问问自己是否已将学问磨成了剑。
而今日已经是剑成,路见不平,已可拔剑削之!
林延潮转过头去,对众官员道:“诸位,马玉至河南来,虽未亲手杀一名百姓,但无数百姓却因他而枉死。”
“此贼作恶无数,当千刀万剐,但法不能杀之,那唯有林某替法杀之!”
“今日我为万民诛杀此贼,虽是快意,但杀死钦使,此乃重罪,将来天子降怒,我林某也一人做事一人当,与诸位大人无关!”
说完林延潮昂然举手,向众官员长长一揖。
杀人之后,林延潮镇定如恒,举止长揖,仍是一名胸藏万卷,口吐经纶的儒生,但言语中的坚定,却似战场上慷慨赴死之死士。
明知重罪,犹然杀之,此乃君子知而后行,无悔矣!
在场有不少官员眼眶含泪,这一刻他们仿佛看得许许多多读书人的影子,高高地立在林延潮的身后。
没错,从古至今,不少的读书人辜负了他们饱读的圣贤之书。
但也有的读书人,怀圣贤之道,终生行之,至死不渝!
这时候一名官员站出身来道:“方才将马玉头砸出血的茶盅是我掷的,若说杀马玉,此事也有我一份。”
又一名官员站出来道:“方才我也踢了一脚,算我一个。”
“不就是乌纱帽吗?这官我也当腻味了,我也打了一拳!”
堂下一个个官员出面认领,慷慨激昂,但也有老成怕事的官员悄悄退了出去。
林延潮皱眉道:“多谢诸位大人,但林某不敢受之。”
“林司马,不必如此……”
“我们也是百姓的父母官……”
众官员一并劝至。
“诸位,不必争了。”这时候杨一魁发话了。
方才众官员围殴马玉时,杨一魁一直是抱着默许的态度,甚至连高淮,萧生光等京里来的官员也是抱着惊诧看着,他们或许想阻止。
但在林延潮一个花瓶给马玉开瓢后,什么阻拦都已是晚了。
谁都一眼看出马玉激起了众怒,但现在马玉死了,如何善后?
杨一魁先是迈步走下,亲自看了马玉一眼,确认马玉身死后道:“先将马公公尸身收拾好!”
数名官兵应了一句,将马玉尸体抬下,至于满地的血迹却是抹不干净了。
杨一魁回到主座上道:“方才之事,本院以为,马玉他虽咎由自取,但林司马也不是蓄意杀之,而是失手而为。”
众官员都是点头,一个蓄意,一个失手相差悬殊。
这是为林延潮开脱之词。
杨一魁向一旁高淮问道:“高公公,以为然否?”
高淮作为马玉副手,一直都不说话,什么事都由马玉顶在前头。
马玉搜刮民财,高淮分文不取,马玉为难官员,高淮却连官员一面都不见。
众官员都心想,若是这一趟出行的正使是高淮,那么这一次河南地面也是可以相安了。高淮虽为人低调,但谁都知道他才是天子身边的亲信,今日堂中之事,马玉之死,如何上禀是高淮的责任。
高淮目光掠过林延潮,对杨一魁道:“杨抚台说的是,咱家并无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