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驾闹得满城风雨,连洛阳以外都受到影响,皇帝本人却已忘记当时的危险,继续在夜里出行,只是更换一批侍卫。
天黑之前,楼础骑马来到驻马门外,街道空荡,一个人也看不到。
驻马门位于皇城西北,是座高耸的牌坊,并没有门户,过去不远,才是皇城真正的门,外面有官兵巡视,不许任何人靠近,望见楼础,也没过来询问或是驱赶。
楼础在牌坊下等候多时,天色完全黑暗之后,才有数人赶来,当先一人大声问道:“阁下是大将军之子楼础吗?”
“正是在下,阁下怎么称呼?”
“我叫沈耽,家父并州沈牧守,咱们算是世交。”
“原来是沈兄,失敬。”楼础拱手道。
大将军楼温与并州牧守沈直早年间共同辅佐先帝张息,虽是一武一文,却是情同手足,来往频繁,互通婚姻,楼础没机会参与其中,但他知道,这位沈耽是沈直的第五子,比他年长几岁,在家中最受宠爱,正因为如此,没有随父之官,而是留在京城,好让皇帝安心。
沈耽跳下马,几步迎来,拱手笑道:“楼公子来得真早,你是第一位吧?”
“应该是,沈兄怎么知道我会来?”
“宫里传给我的消息,我原想派人通知楼公子相关事宜,居然打听不到贵舍何处。”
沈耽言语温和,举止得体,令人一见如故,楼础笑道:“该我去见沈兄,沈兄掌管侍卫,不知该如何称呼?”
“呵呵,咱们都是一样的侍卫,我管些杂务而已,哪来的称呼?你若是不见外,可以叫我一声‘五哥’。”
“沈五哥。”
两人站在路边闲聊,彼此印象很好。
赶来的侍卫逐渐增多,沈耽全都认识,挨个向楼础介绍,又教他许多规矩,原来众侍卫一更二刻之前赶到即可,皇帝出门从来不会早于二更,可以带一名仆从,不准携带兵刃,原本查得不太严格,自从刺驾之后,人人都要接受仔细搜索,而且不只一次。
侍卫全来自勋贵之家,在驻马门下却与奴仆无异。
将近二更,一百多名侍卫上马,分列两边,照样是主人居前,仆人守后,楼础没有仆人,被安排在右手中间,正是三哥楼硬从前的位置。
皇门那边没有动静,从另一头来了几团灯光。
侍卫们不许带灯笼,一片黑夜中,那些灯光极为显眼,沈耽立刻带领数人迎上去,高声问道:“何人擅闯驻马门?”
“尚书令梁大人!”
太傅梁昭在家赋闲数年,几天前刚刚被招回朝廷,担任侍中兼尚书令,在天成朝,这一职位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
沈耽下马,其他侍卫也都纷纷下马,不敢在宰相面前无礼。
“不知尚书令大人来此有何要务?”
“你们退下,梁大人的事情不用你们管。”
沈耽不敢追问,带人回到原处,站立观望。
梁太傅的轿子就停在道路中间,两边仆从手持灯笼,轿夫退至远处,看样子一时半会不想抬走主人。
侍卫们不吱声,人人都明白,梁太傅这是要向皇帝做一次强谏。
皇门打开,数骑驰出,前头两人手执火把,后面正是皇帝本人,这回没有故弄玄虚。
“什么人拦道?沈耽何在?为什么不清路?”一人斥责道。
轿子里走出一人,远远道:“老臣拦道,与他人无关。”
发现拦道者竟是刚刚由闲人成为重臣的梁太傅,皇帝这边停下,执火把者让开,皇帝道:“这么晚了,太傅怎么不在家歇着?”
梁太傅年纪大,走路颇为吃力,边走边道:“老臣在家里左思右想,怎么都睡不着,必须来见陛下。”
“朕可不会哄人睡觉,老太傅还是找自家的暖床人吧。”皇帝调侃道。
梁太傅气喘吁吁地来到皇帝马前,扑通跪下,恭恭敬敬地磕头跪拜,“陛下想必知道老臣为何而来,可老臣还是要说:陛下身系天下,怎可轻易涉险?若有万一,臣民何从?陛下纵不自惜,也该想想皇太后。”
“朕是天下之皇帝,不是内宫之皇帝,朕正是因为在意皇太后的安危,才要亲自巡视京城,确保一切妥当。”
“陛下若信任群臣,当遣官巡城,若不信任,当免官换人,何必亲乘快马,疾驰于闾巷之间?”
“什么事情都交给臣子,的确省心省力省事,看上去更加安全,可朕心里不安啊。”
“陛下因何不安?”
“历朝历代,大权旁落的事情可不少,宫中皇帝难逃昏庸二字,便是先帝,当初也是替梁朝皇帝分担朝政,才有今日的天成朝。前事未忘,你说朕如何能心安理得地留守深宫之中,委事于群臣?”
梁太傅连续磕头,“梁朝气数已尽,先帝顺天应时,受禅宝位,然后数年间一统天下,成就三百年间未有之伟业,此非人力所及,实乃天授,陛下怎可归功于‘分担朝政’四字?”
“哈哈,朕还以为老人家精力不济,没想到还有这等本事。好吧,朕已明白太傅的心意,今后不再轻易出宫就是,但是今晚已经出来了,君无轻举,总不能让朕走回头路吧?”
“有错必纠,圣贤之道,今天这趟回头路,无损于陛下威名。臣请陛下回头。”
皇帝沉吟不语,梁太傅匍匐不起,“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既在其位,虽死不退,臣再请陛下回头,拼此残躯,不敢让路。”
皇帝大笑,向两边的侍卫道:“骨鲠老臣,国之重宝,朕亦不敢违背其意,好吧,朕就破例走一次回头路。”
“陛下回头,天下安定。老臣了无余憾,冒死请罪。”
皇帝真的调头回宫,梁太傅一直跪着,直到皇帝进入宫门,才费力地爬起来,几名眼疾手快的侍卫,抢着上前搀扶。
侍卫们无事可做,又不敢立刻散去,只好留在驻马门下,等候宫中的消息。
沈耽走到楼础身边,低声道:“姜还是老的辣,梁太傅起家为相,朝中颇有不服气者,今晚闹这么一出,明天再没有大臣能与太傅分庭抗礼。”
“难得陛下愿意配合。”
“嘿,确实难得。”沈耽向楼础点下头,转身走开。
一刻钟之后,梁太傅乘轿离去,宫中又有人出来,遣散侍卫,单留六人进宫,其中就有楼础。
楼础很是意外,沈耽也是留下者之一,又来到楼础身边,小声道:“机会难得,楼公子珍惜。”
楼础只能笑笑,他的确需要一次机会,却不是沈耽以为的那种。
皇帝夜里出行习惯了,虽然退回皇城,总得做点什么。
既入皇城,就得严格遵守君臣之礼,在一间小厅里,楼础等人一字排开,跪拜磕头,口称“叩见万岁”。
万岁似乎还在怀念马背,坐在椅子上发呆,他不说话,谁也不敢起身。
没过多久,一名三十几岁的文士踅进小厅,居然不用太监通报,悄无声息地走到皇帝身边,附耳低语。
皇帝终于恢复清醒,向跪在地上的众人笑道:“卿等平身,不必拘礼。”
众人谢恩起身,束手站立,该拘的礼还是得拘。
“梁太傅是朝中老臣,新掌相印,朕不愿与他一般见识,让他暂且赢上一回,并非朕被他说服。卿等以为梁太傅话中可有漏洞?”
皇帝既已定性,众人就好回答,纷纷声称梁太傅之言“大而无当”、“沽名钓誉”、“假托天意,殊为不敬”等等。
轮到楼础,他说:“譬如将军,可身先士卒,不可孤身闯阵,逞匹夫之勇。梁太傅身为宰相,乃百官之首,非御史言官可比,若想进谏,当率群臣齐至驻马门,以示百官同心。梁太傅一人独来,败则有损宰相威严,胜则令百官心生嫌隙。他劝陛下回头,自己却一意孤行,不肯回头。”
皇帝大笑,向身边文士道:“能想到吗?大将军也有伶牙俐齿的儿子。”
文士多打量楼础两眼,微笑道:“这位楼公子与中军将军年轻时还真有几分相似,不愧是自家兄弟。”
皇帝歪头细瞧,“是有一点,你若不提起,朕快要忘记硬胖子年轻时的模样了。楼础,小心在意,日后别长成父兄那样的胖子。”
“草民努力。”
“你是大将军的儿子,早该获封爵位,为何自称‘草民’?”皇帝有些不解。
文士又附耳低语几句,皇帝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吴国公主的儿子!怪不得,我瞧你有几分眼熟,但是与大将军、硬胖子无关,其实你长得更像吴国公主。”
一般人这时会问皇帝见过家慈?楼础却不接话,只是拱手。
皇帝道:“你们六人当中,楼础回答最佳,可惜,真是可惜。”
先帝禁锢之人,当今皇帝也不能起用。
“得以随侍陛下,已是万幸,草民别无它望。”楼础听惯了“可惜”两字,并不以为意。
皇帝点点头,忽然意兴阑珊,面无表情地靠在椅子上,示意身边的文士代为说话。
文士上前两步,向六人拱手笑道:“在下黄门侍郎邵君倩,诸位有人认得我,有人不认得,没关系,我只说几句。”
邵君倩、皇甫阶、楼硬,正是张释端所谓的三大佞臣,后两人都是勋贵之子,只有邵君倩出身寒门,以文辞见长,极少随皇帝夜行,因此刺驾发生之后,他很快摆脱嫌疑,宠信不渐。
“六位皆是本朝元勋后代,父兄或掌兵要,或守方镇,朝廷所倚重,天下所凭依,可外界却有传言,声称诸位名为侍卫,实为质子,离间君臣情谊,令人愤慨。”
有人想说话,表个忠心,邵君倩抬手阻止,继续道:“人言可畏,便是至尊也当三思,陛下因此决定给假一年,诸位可回父兄身边,暂免侍卫之苦。”
六人无不大吃一惊,想不到皇帝为何突然发此善心。
邵君倩又道:“楼公子、皇甫公子,你二人的兄长还在皇城里,待会你们可以领走了。”
楼础忍不住瞥了一眼皇帝,越发猜不透他的底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