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仓促而冷清,宦者高圣泽主持典礼,二十几名卫兵侍立两边,十余名小宦依次送上冠冕、朝服等物。
观礼者更是只有寥寥五人,三位武将,两名文士,其中一人是徐础。
马维一脸威严,每一步都履行得极为认真,好像曾经演练多次。
最后一步是群臣跪拜,山呼万岁,徐础跟着跪了,也跟着呼了,只是人数太少,难成“山呼”之势。
整场仪式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最激动的人不是马维,而是高圣泽,跪在地上口称“陛下”,说了许多赞美的话。
马维欣然笑纳,然后进入后堂,很快派人传徐础进去。
“陛下。”徐础称道,此时此刻,他愿意满足马维的一切愿望。
马维已经换上便服,将冠冕等物搁在一座人形衣架上,他站在对面欣赏,扭头向徐础笑道:“每一件都是按照大梁遗制造出来的,我亲自监督,你看这些珠子,有一半真的来自梁皇冠冕。”
“换一个人也造不出来。”
“当然,再没有第二人像我一样熟悉大梁制度。我知道你在心里嘲笑,但我依然高兴,这是我的梦想、我的一切。”
“人各有志,我不会嘲笑马兄称帝。”
马维没注意到自己又成为“马兄”,笑道:“当然,若论匪夷所思,你当初不做吴王,才是最大的笑话。”
徐础点头表示赞同,“确实有人当面嘲笑我。”
“我就是要当面嘲笑。”马维脸上洋溢着异乎寻常的笑容,“你号称多智,却在最大的事情上失策,你知道坚守东都的时候有多少人愿意奉你为帝?你全都弃之不顾,丢下一个乱摊子。结果如何?你自己未得善果,当初的东都群雄,先后遇害,只有你最痛恨的宁抱关日益壮大。”
徐础点头而已。
马维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宁抱关的名字是我起的,他算不得真正的豪杰,不过是名心狠手辣的强盗。记得吗?初遇不久,他就杀死一批百姓,只为防止走漏风声。”
“记得。”
“那时候咱们就应该看出他是什么人……可你还是在东都放他一马。”
“那是我的错。”徐础承认,顿了一下又道:“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所以你该知道,我不配称王、称帝。”
“帝王就不犯错吗?自己犯下的错自己弥补,你其实是缺少胆量。”马维傲然道,轻笑一声,“你终归只是吴皇的外孙,继承的是楼家血脉,与大将军一样,缺一股最重要的底气。”
“没错。”徐础仍不辩驳。
马维盯着徐础,越看越恼,“你已经当我是死人了?连句实话都不愿意说。”
徐础微笑道:“马兄想听实话?”
“注意言辞。”马维提醒道,这回没有忽略称呼。
“陛下想听实话?”徐础改口。
马维想了一会,“你走吧,立刻就走。”
“陛下要将邺城留给谁?”
“这正是我不愿意听到的实话,退下,这是我……这是朕的旨意。”马维昂首道。
徐础拱手告退。
殿外,高圣泽正在拭泪,见到徐础,立刻将泪水擦干净,“徐先生何其幸运,得见如此旷世盛典。”
徐础微微一笑,没有接话,迈步离去。
高圣泽却不收敛,抬高声音,像是在对千万人喊话,“旷世盛典!百世所无!梁皇再兴!天下一统……”
徐础回到住处,感到难以言喻的痛心,却又无能为力。
他不打算立刻离开邺城,打算再等一天,或许经历这场荒唐的登基之后,马维能够稍微清醒一些。
刚刚入夜,高圣泽亲自来请,“梁皇”又要召见徐础。
马维改换态度,不再冷嘲热讽,他罕见地将几个儿女全叫到身边,指着不到十岁的长子笑道:“这是我大梁的太子。”
“殿下。”徐础拱手道。
“太子”似乎并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发生了变化,僵直地站在父亲身边,有些不知所措。
“他还小,没见过太多世面。”马维代为解释道,“需要明师指教,础弟本来最为合适,但你肯定不会愿意,可愿意推荐一位?”
“础弟”的称呼亲切而陌生,徐础回道:“费昞堪为帝师。”
“嗯,推荐得不错,费昞之刚直,正好应对太子之柔和,我若率军出征,留太子守都,费昞亦值得信任。但我一人终究势单力孤,础弟可有大将之选?”
马维没有清醒,好像在荒唐的梦境中越陷越深,徐础心中开始感到不安,但是仍顺其心意道:“在我所见过的人当中,并州谭无谓最能独当一面,益州铁家兄弟可为其副,秦州唐为天之勇猛当世无双。”
马维连连点头,“这些人我都有所耳闻,除了谭无谓,其他人都是难得之将,不过础弟的眼光向来不错,谭无谓必有过人之处,晋王没能重用他?”
“晋王深知谭无谓之才,但是他一直没能打开局面,无处可用谭将军。”
“哈,他自己尚不能独当一面,何况任用他人?据说晋王逃往塞外?”
“此事属实。”
“他不会再回来了,晋王这种人只能乘风而起,一旦跌落,就再也挥不动翅膀。”
徐础看一眼最小的孩子,见他搂着姐姐的一条腿,面露倦意,于是道:“让孩子们去休息吧。”
“马家子孙不分男女都要从小学习帝王之术,你我二人纵论天下大势,这么好的机会,他们不可错过。”
两个大些的孩子立刻挺直身体,拽着弟弟、妹妹的手,“太子”开口道:“我们要留下来。”
马维欣慰地点头,然后又向徐础道:“光有武将不够,还得有文臣辅佐,费昞之外,你可还有推荐?”
“天成老臣尚多,颇有可用之人,但我了解不多。”
“可有新人推荐?”
“范闭的几名弟子不错。”
“础弟很看重同门之谊。”
“举贤不避亲。”
“哈哈,给我几个名字。”
“严微、于瞻、安重迁。”
马维点头,“文武兼具,大梁可以平定天下了,础弟以为最先从何处着手?”
“先夺冀州。”
“冀州早已归顺大梁。”
“南下淮州。”
“为何不是西进并州?”
“并、秦两州纷乱,得之虽易,守之甚难,梁军分兵把守则处处力弱,专守数城则无济于事。”
“嗯,有道理。然则南下淮州没有这些问题吗?”
“淮州盛家虽然近年来在外连败,但是本州未受兵乱,物阜民丰。盛家不信外姓,色厉内荏,可一举击败,尽得其民、其财,兵力不仅不会减少,还会大增。”
“明白了,此计甚妙,再往后呢?”
“伺机而动,宁王若强,不妨与之结盟,划江而治。宁王若接受,则梁军可专心平定北方,但是无论如何先要争取到益州的支持,以备日后南北决战。宁王若不接受,则以守代攻,先在淮州站稳脚跟,消耗宁军实力,同时派人出使四方,广招天下豪杰。”
“如何能让天下豪杰尽归于我?”
“‘天下豪杰尽归于我’乃是宁王的想法,马兄当反其道而行之,允许天下豪杰自立,分封王侯,帮助他们‘不归’宁王,此消彼长,梁军终可胜过宁军。”
“大梁击败宁军,则天下豪杰自然归服,不必急于此时。”
“就是这个意思。”
“好,甚好。到时出使四方非础弟不可。”
徐础正要开口回答,林氏从外面匆匆走进来,也不行礼,直接道:“你的心就这么狠吗?”
“皇后怎可无礼?”马维冷冷地说。
“哈哈,皇后,我现在是皇后了?”林氏一向温柔,这时却显露几分狠意,“我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儿,怎配做大梁皇后?”
“母凭子贵,你是太子生母,因此配做皇后。”马维看向身边的“太子”,面露微笑,“太子”将身体挺得更直。
林氏怒极而笑,“疯了,我原以为你还剩几分神智……把儿女还给我,你一个去疯吧。”
“马家的儿女,怎么能交给你?”马维变得严厉。
“过来。”林氏柔声道。
只有最幼小的儿子眷恋母亲,迈步走来,其他几个都不动,“太子”上前拦住弟弟,将他抱起,“听父亲的话。”
林氏大为失望,“父亲要将你们一同烧死……”
孩子们全都看向父亲。
马维神色不变,“大梁帝胄,上得祖宗垂佑,下得万民仰望,个个水火不侵,百兵不加,你们不要害怕,留在我身边。”
徐础大吃一惊,转身望去,殿外黑黢黢一片,什么都看不到,疾跑至门口,只见高圣泽正指挥一群小宦往柴上浇油,他进殿时还没有这些柴木。
高圣泽急忙过来拦住徐础,“徐先生是陛下至交好友,必须陪同陛下,待会我就进去,绝不偷生。”
徐础没工夫搭理老宦,转身回到马维身前,“你不必非要这么做。”
马维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衣架,平淡地说:“我是皇帝,你是平民,也算是各得其所吧。”
林氏哭道:“至少放过孩子们,让马家有后……”
“大梁帝胄绝不能沦落民间,受他人欺辱。”马维看向几个儿女,问道:“你们害怕吗?”
孩子们并不明白迫在眉睫的危险,齐声道:“不怕。”
林氏痛哭失声。
徐础勃然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