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帐里,贺荣平山只是一名“仆隶”,虽然只服务单于一人,但是毕竟不得自由,一晚上没吃没喝。
宴会终告结束,别人都回到帐篷里躺下睡觉,贺荣平山却要先吃点食物,数十名真正的仆隶守在他面前,为自己不能为主人分忧而感到“羞愧”。
徐础也被叫来,与仆隶站在一起,等了一会,见贺荣平山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他走上前去,坐在边上,向最近的仆隶道:“拿碗来。”
事发突然,众多仆隶居然没有一个上前拦阻,等他们反应过来,徐础已经坐下,与主人相隔不过数尺。
众人色变。
贺荣平山也很惊讶,盯着徐础看了一会,向仆隶点下头,示意他再拿一只碗来。
徐础自斟自饮,贺荣人不用筷子,他身上没有刀,就用双手撕肉,大块朵颐,一点也不见外。
吃得差不多了,徐础道:“多谢,我就不打扰了。”
“稍等。”贺荣终于开口,他吃得慢,一直在琢磨心事,这时终于想好要说什么,向众多仆隶道:“退下。”
仆隶唯主命是从,乖乖离开。
贺荣平山用小刀细致地切剜骨头上最后一点剩肉,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如今已成为一个爱好,非要看着骨头上干干净净,心里才能舒服。
“我不必再强求你的臣服,单于昨晚解除了这项任务。”贺荣平山依然盯着手中的骨头。
“恭喜。”徐础也盯着骨头,纳闷这有什么乐趣。
“田匠已经死了,算他走运。而你,我原打算放你离开,可是有人提醒我,单于只是解徐我的任务,并没有赦免你,所以我现在可以对你任意处置,不会因此受到责罚。”
“还是恭喜。”徐础笑道。
“我想好了,暂时不会杀你。”
“恭喜我自己。”
贺荣平山终于剜出最后一小块筋头,却没有吃,将骨头和小刀都放下,感到心满意足,“我要留下你,观看公主的婚礼——公主要嫁的人不再是我,而是单于。”贺荣平山盯着徐础,加上一句:“恭喜。”
“别人成亲,我有何喜?”
“你成功啦,公主不会嫁给我,但是——也没有嫁给你。”贺荣平山露出微笑,“仔细想想也对,公主就应该配单于才对。哦,忘记说了,单于大妻也是你们中原人,她……会好好招待公主,让公主改头换面。”贺荣平山又拿起一根骨头,切下一大块肉,送到嘴里慢慢咀嚼。
“而你打算让我一直看着?”
贺荣平山笑了笑,咽下肉,“为什么不呢?想想还是挺有趣的,那个寇道孤,就是在邺城与你结仇的人吧?”
“没错。”
“是个人才,或许我应该劝说单于留下他。”
“你应该将他留在自己身边,至少算是一次‘臣服’。”
“哈哈,你现在羞辱不了我。滚出去吧,等着吃喜酒。”
徐础站起身,“将骨头剔得再干净,也证明不了你的本事,单于当你是亲弟弟,但他现在需要的是一位将军,不是一个会剔肉的小孩子。”
徐础转身就走,贺荣平山沉默了一会,突然怒吼道:“我要你看着她受尽折磨,然后将你活着喂狗!”
徐础回到住处,向昌言之笑道:“咱们真的走不成了。”
昌言之没有表露出失望,“那就多待两天。”
“我不该得罪那么多人。”徐础突然道。
“公子又得罪谁了?”
“还是从前的那些人,寇道孤、贺荣平山……仔细想想,我没理由与他们结仇,当初我若是后退一步……”
昌言之道:“那可不是后退一步、两步的事情,公子不想与这两人结仇,得从一开始就后退:不要入住思过谷,也不要接纳小郡主。找一座真正的荒谷,在那里终老,那样的话,公子倒是不会与任何人结仇,外面的人也不会记得公子,就连从前的熟人,也会将公子忘得干干净净。”
“我不想被人遗忘。”
“那就无路可退,范先生给公子留下了话,虽然只有三个字,也表明他在等你,公子可愿意让思过谷让给那些平庸弟子?”
“他们并不平庸,但我不愿让出去。”
“那么公子必然会与寇道孤结仇。小郡主前去求助的时候,公子可忍心拒之门外?”
“不能。”
“那么子必然会与贺荣人结仇,不是平山,也会是拔山、推山。”
徐础笑道:“你说得对。”
昌言之却有点收不住了,“天下大乱,寻常人为了争口饭吃,尚且要大打出手,与他人结怨,何况公子所争,皆是常人不敢奢望之物、之人,却想与世无争,如何可能?”
徐础正色道:“昌将军所言极是,我当改过。”
昌言之有点不好意思,“我有点口不择言,公子休怪。”
“不怪,我要感激你。我不要王号,并不意味着就要放弃一切,我仍有在意之物,应当属于我,也适合我。”
昌言之笑道:“听到公子说出这样的话,我可算松了口气,有一段时间,我真以为公子要做出家人。”
“哈哈,怕是没有庙观肯收我。”
“公子再睡一会,我出去打听消息。”
徐础昨晚没睡多久,却没心休息,坐在毯子上沉思默想。
冠道孤不请自来,站在门口,头上的高冠几乎触到帐篷顶,凝视徐础良久,“我说到做到。”
徐础笑道:“你在作茧自缚。”
“徐公子的镇定令人敬佩,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到几时。哦,单于刚刚决定迎娶芳德公主,已经派人去渔阳迎亲,皇帝会留在这里,等婚事结束再走。”
“想做谋士,多少要有一点‘与世沉浮’的意思,我欠缺一些,如冠先生,则是丝毫没有。劝说王侯,乃是世上最危险的事情之一,你怀着复仇之心,在王侯之间鼓舌摇唇,很快就会惹祸上身。”
“徐公子又何尝不是为一己之私而游走王侯之间?”
“所以你瞧我,困于此间,一事未成。”
“我会引以为鉴。”寇道孤突然露出怒意,“在你之后,姓冯的女人也不会得到善终。”
“她比我难对付,你要小心。”
寇道孤退出帐篷,知道自己来得太早了,要再等一阵,才能看到仇人的崩溃。
昌言之进来,问道:“他来做什么?”
“与贺荣平山一样,想看我的惊慌失措。”
“嘿,那他们一定很失望。皇帝那边派人过来,请公子过去见面。”
张释虞自以为酒量还可以,在单于面前却败下阵,带着宿醉醒来,头痛欲裂,全身酸软,抱着陶盆呕吐,却吐不出多少东西。
“徐础,你读过的书多,可曾在史书上见过比我更倒霉的皇帝?”
“见过,性命悬于人手,朝不保夕,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保不住,最后不是被杀,就是被迫禅位,过囚徒一般的生活。”
张释虞抬起头,笑道:“你说的那些都是亡国之君……不不,我不做亡国之君,万物帝才是,天成就算要亡,也不能亡在我手里。嘿,我叫你来不为说这些,昨晚发生一些事情,我琢磨不透,欢颜郡主又不在,只好找你过来商量。”
徐础看一眼左右,张释虞明白过来,向侍从道:“你们退下。”
几名侍从看向徐础,没有动,张释虞道:“放心吧,徐础不会再做刺驾这种事——你不会吧?”
“不会。”
张释虞挥手,侍从们这才退下。
“先是梁王,后是单于,他们束手无策,不能替我分忧,面对一名书生,他们却要显露忠心。”张释虞嘲笑道。
“诸事不可强求,他们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再不强求,我真要成为‘亡国之君’了。”张释虞发了一会呆,又呕吐几下,继续道:“单于要娶我妹妹,今天去接人,明天就成亲,然后他要与我一同进攻并州兴师问罪。明白吗?不是借兵,而是合为一军,可他有二三十万骑兵,我只有不到一万人,说是为我夺取并州,其实是为他自己。”
“出发之前,欢颜郡主怎么说?”
“她……只说结盟之事必成,让我不必担心,却没说不借兵的话该怎么办。”
“郡主是个心细之人,绝不会没料到这种状况,她不做提醒,就是同意。”
“嗯,这像是欢颜会做出的决定,可是再往长远一些呢?并州被攻下之后,究竟属于谁?天成能得到好处?”
“这些事情,要由欢颜郡主自己回答。”
“唉,她还当我是个小孩子,什么事情都不跟我商量。”张释虞略显恼怒,马上补充道:“徐础你别乱想,我现在绝无它心,从前跟你提过的事情,全忘了吧。”
张释虞曾鼓动徐础一同对抗湘东王父女,那时候还有邺城可以据守,现在近乎一无所有,他对欢颜郡主的依赖远远多于不满。
“我从来就没想起过。”徐础笑道。
“我信得过你。”张释虞点头,“我就这么等着,什么都不做?”
“我的想法可能与欢颜郡主相左,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欢颜也不是事事正确,我很想听听别人的意见。”
“坚持借兵,十万不成,就要五万,五万不成,再减少。”
张释虞苦笑道:“明知借不来,为何还要开这个口?单于绝不会放我独自去攻打并州。”
“这可难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事情常有发生。”
“你……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觉得你应该坚持,借不到兵,无非继续用欢颜郡主之计,万一借到,你就有了自己的道路。”
张释虞缓缓点头,“我妹妹的事情……你不在意吧?”
徐础想了想,说:“我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