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噜……”秦林肚子发出奇怪的声音。
等了不知多久,秦林年轻的身体消化极好,早晨吃的一点儿东西早就没影儿了,肚子里空空如也,饥饿的肠胃发出了抗议。
“张老先生,徐大哥,这御宴还没开吧,在下的肚子先顶不住了……”秦林笑嘻嘻地道声对不住,从怀里取出徐辛夷给的桂花酥饼,就准备先垫垫肚子。
没想到张居正和徐文璧微微一笑,不约而同地从怀里掏出了油纸包,拆开来都是酥饼、蜜饯之类的零食。
原来大明朝会的时间既早,程序又极其拖沓,朝臣们天没亮就爬起来上朝,有时候很晚才回家,冬天又冷,朝会时经常肚子饿得咕咕叫,亏得张居正锐意革新,把每日早朝改成三六九上朝,减轻了朝臣的负担,但遇到朝会时,大臣们仍常常面临饿肚子的危机。
所以无论多大的官儿,上朝时随从都会在午门外的朝房里头预备热汤、稀饭,自己也会随身揣点零食,遇到朝会时间太长,就抽空子吃一点。
秦林不晓得还有这一条,亏得徐辛夷知道,事先替他准备了。
徐文璧带的是鸭子肉馅的烧饼,拿出来啃了两口,瞧见秦林拿的桂花酥饼,便叫道:“这一定是贤妹从南京带来的,哈哈,愚兄拿烧饼和你换吧!”
秦林便拿一块桂花酥换了鸭肉烧饼,顺手很随意的又递了块给张居正。
张相爷正在吃自己带的虾卷儿,见秦林递来桂花酥,略微怔了怔,便从他手中取过。
却见秦林手并不缩回去,仍是掌心向上摊着,张居正想了想,摇摇头无奈地笑着,又将一只虾卷儿放在秦林手心,这时候那只手才缩了回去。
即使是面对当朝的帝师首辅,咱们秦长官也是半分亏也不肯吃的。
满朝文武看着这一幕,却是不晓得说什么好了,这年轻人究竟是有恃无恐,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抑或什么都不懂,干脆就是个愣头青?
无论如何,秦林这个名字,从今天开始在京师不会再默默无闻了……
御宴终于要开始了。
正旦赐宴不是简单的宴席,作为大朝会的补充,国宴本身就是国家大典的一部分。
尚宝司设御座于皇极殿,锦衣卫设黄麾于殿外之东西,金吾等卫设护卫官二十四人于殿中东西。教坊司设七奏乐歌于殿内,设大乐于殿外,立三舞杂队于殿下。光禄寺设酒亭于御座下西,膳亭于御座下东,珍馐醯醢亭于酒膳亭之东西,设御筵于御座东西。
仪礼司请升座,大乐奏响,万历帝前后导引慢慢走上御座,乐声停歇。
太监甩响净鞭三声,文武上殿不由正门,而是从东西两侧分别进入皇极殿内,此时大圆桌子、高脚椅子都已经摆好,但群臣不忙入座,先要朝皇帝赞拜如仪。
光禄寺进御筵,大乐再次奏响,冯保为首的太监向御前献花,光禄寺卿开爵注酒,端到御前进第一爵,教坊司奏《炎精之曲》……
陆续换了《皇风之曲》、《平定天下之舞》等七套曲、舞,除了第一道酒群臣跪拜赞礼,之后每一道曲、舞都要朝御前进酒、进汤,群臣还得站起来肃立。
这一会儿跪、一会儿站、一会儿坐,繁琐的程序整整七遍,搞得秦林一个头两个大,终于明白张居正、徐文璧为什么要提前准备零食了……要不是先垫垫肚子,这套程序做下来,饭菜还没入口呢,你就先饿死了。
好不容易把全套程序闹完了,秦林看到有些白发苍苍的老臣额角都在冒冷汗,这些做到文职四品、武职都督以上的臣僚多数是官场上几十年的老油条,大约参加国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一个个没精打采不耐烦之极,根本没有什么诚惶诚恐、受宠若惊的感觉。
御座上的万历帝朱翊钧瞧着群臣热情不高,心头自然也不舒服,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叫老祖宗传下来这么繁琐的礼仪程序呢?!
七遍乐、舞,七次进酒、进汤,总算搞定了之后,从皇帝到臣子齐刷刷如释重负。
国宴上喝酒是喝酒,吃饭是吃饭,光禄寺按程序又来把御前的酒爵和群臣的酒盏都收走了,这才又奏响大乐,进汤、进大膳,群臣第八遍起立,等肴馔摆好,这才坐下正式开吃。
可想而知,那些年纪高大的、有病体虚的大臣,闹到这时候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了,一个个坐在椅子上歇气,哪儿还吃得下去?
就是朱应桢这种年轻的世袭国公,整天在府里养尊处优的,身体也好不到哪儿去,从大朝会开始站到这阵子,在高高的丹墀上吹冷风,又被连番折腾,他脸颊泛着潮红、两鬓被冷汗浸湿,看着满桌子饭菜直瞪眼,筷子都不想动一下。
张居正常年服食补药,虽严冬腊月不戴貂帽,可从大朝会闹到现在也精神困倦了,勉为其难的吃点东西,徐文璧等人也都差不多。
唯独秦林是存心要来吃御膳的,在家里连早饭都吃得很少,几块点心根本打不住,早就饿坏了;又是经常骑马锻炼,年轻的身体比别人都健康,且不管许多,伸出筷子就捞,也不管什么一品鱼翅、干烧海参、冰糖熊掌、红焖驼蹄,风卷残云般猛吃。
“到底是年轻人,胃口就是好啊!”老臣们颇为羡慕的瞧着秦林,回忆着自己的青年时代。
刘守有却从鼻子里哼了声:“一点礼仪都不懂,真是鄙俗之极。”
这位锦衣都督极有风度的夹起一片色如桃花的酒糟鱼脍,慢慢放入口中品味,作为世家子,他自觉对秦林很有心理优势。
朱翊钧在宝座上,看着满满的珍馐百味也没什么胃口,群臣辛苦,他又何尝轻松了?群臣山呼下跪,他要在御座上正襟危坐,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一举一动都不能失仪,也不是那么轻松的。
正好看到诸多席桌后面,秦林一个人吃得风卷残云,朱翊钧心下大乐,谓左右道:“秦某人果然心性质朴,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的心肠。俗话说‘长者赐、不敢辞’,可御赐的宴席,群臣都寡淡无味,唯独秦某人甘之如饴,可见他心中必定忠君爱国呀!”
这时候冯保去李太后那边了,只有二张陪在朱翊钧身边。
张鲸听得皇帝对秦林挺有好感,心下不乐,却又不想惹来秦林的报复,不敢直说他的坏话,眼珠一转计上心来:“皇爷,这位秦长官着实交游广阔呢,方才奴婢听门下小崽子说,他和张相爷在丹墀上分饼吃。”
“哦?”朱翊钧眉头一挑,顿时对秦林生出恶感,暗道莫非这姓秦的也是个趋炎附势之徒,只会趋奉帝师张先生?
张诚闻言微微一笑,补充道:“是啊,定国公徐老爷子当时也在旁边,他们三人分饼吃。张先生从秦某人掌中取了一块桂花酥,秦某人并不把手缩回去,直到张先生还了他一只虾卷儿,他才罢休哩。”
张鲸闻言眼睛眯了起来,转脸和张诚目光一撞,两个人又都很快地转开了眼神。现在还不是咱们互相斗的时候,头顶上还压着冯大伴这座大山呢!
原来如此朱翊钧闻言心头一松,眉头也舒展开来,文臣和武勋向来尿不到一壶里,既然徐文璧也在旁边分饼,那就不是秦林趋奉张居正了。
经常板着脸教训自己的老师、威严的张首辅,也有被人摊着掌心要东西的时候,想到当时的场面,朱翊钧就嘴角翘起,好笑得很:
“朕看这个秦某人,倒也很有些意思,先是叫魏国公把徐表姐、不、徐氏嫁他做平妻,连母后都大为惊讶,这又和张相爷、定国公分饼吃,呵呵……”
秦林正在大吃大喝,身边突然有个声音传来:“秦将军觉得宫中饮宴味道很好么?”
转头一看,是小胖子,错了,是万历皇帝朱翊钧笑眯眯地站在旁边。
秦林还塞着满嘴的海参、熊掌,咽下去来不及,吐出来失礼,一时间手足无措。
“大胆,皇爷问话,怎不回答?”张鲸狐假虎威地替万历吼了一嗓子。
“不急,秦将军别噎着……”朱翊钧非常和气的摆摆手,又感叹道:“朕听说秦将军会锯人头、开膛破肚,不知是怎么个又威风又煞气的大汉,等到今天看见是个白面将军,未免心下失望,直到这会儿见将军肚量宽宏,才知果然是樊哙、程咬金那样的壮士。”
秦林这时候才把食物吞下去,老老实实地点头道:“味道很好,皇爷所赐,还是臣平生头一次吃到的美味佳肴。”
“既如此,便加赏秦将军一席御宴,回去慢慢吃罢,反正旁人也不稀罕……”朱翊钧笑眯眯地,又走到别处去了。
呃……这就又骗了一桌御宴?
秦林懵懵懂懂地看着万历帝远去,任他智计百出,也万万没想到初次取得皇帝的好感,竟然是从欣赏新年音乐会和赐宴上大吃大喝得来。
古往今来名臣际遇之奇,秦长官这也算是稀罕得很了。
管他的呢,不吃白不吃秦林重新坐下,在文武百官羡慕的注视之下,再次把筷子伸向一只肥大的刺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