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护屋城守府,几位大名正在脸红脖子粗的争执。
“朝鲜京畿道一带,主要应该分给我们前田家!”前田利家极力夸耀自己部下的武勇,要拿到朝鲜最富庶繁华的地方。
上杉景胜不甘示弱:“我们上杉家供应的船只和粮食,难道不是对太阁大人的贡献吗?”
因为丰臣秀吉颁布了八道分割令,将朝鲜八道分封给有功将士,连留守名护屋的强势大名,也开始争夺这些土地了。
德川家康摇着扇子,笑嘻嘻地道:“两位,且听我一言,中国有四百州之广大土地,太阁即将攻取,岂不胜过朝鲜十倍百倍吗?到时候两位再争,也不迟嘛。”
上杉景胜和前田利家对视一眼,这个德川家康,整天葫芦里不知道卖的什么药,说话也皮里阳秋的。
不仅他们俩没有停止争执,很快蒲生氏乡、伊达政宗也加入了争夺朝鲜土地的行列,吵得不可开交。中国的四百州虽好,毕竟还远着呢,先把朝鲜这块蛋糕分吃了吧!
孰料几名家老神色仓皇的走进城守府,“各位大人,明军突然自仁川登陆,攻取汉城,第八军全军覆没,宇喜多秀家大人剖腹自尽!”
啊?诸位大名全都大眼瞪小眼……
名护屋天守阁,太阁丰臣秀吉得知明军从仁川登陆,给侵朝日军拦腰一刀,养子宇喜多秀家在汉城剖腹自尽的消息之后,木木呆呆地坐在榻榻米上,久久一言不发。
属下的大名和将军们都哀叹不已,轻易战胜朝鲜军队,攻取三都八道之后,太阁大人的精神是多么旺健,平壤传来捷报,大败祖承训所率辽东铁骑,太阁大人饮酒赋诗,自谓今生将成就攻取中国四百州之宏图伟业,成为真正的天下人。
可现在呢,九大军团之一,旦夕之间遭到覆灭,连寄予厚望的养子宇喜多秀家也丧命汉城,无疑给年老的丰臣秀吉造成了极大的打击。
大名们不禁寻思,前段时间太阁大人颁布八道分割令,要把朝鲜土地分给有功之臣,这个命令是不是下得太早了点?
“小早川、岛津、福岛,他们是北上平壤,还是南下汉城了?”丰臣秀吉良久才缓过劲儿,头一句话便是问第四五六军的动向。
得知小早川隆景等将率军继续杀奔平壤,丰臣秀吉颓丧的神情稍微活泛了一点,立刻趴在大幅地图上看了半天,终于长叹:“小早川做得对,迅速挥军北上平壤,还有一线胜机……若明虏大军直抵城下,然后深沟高垒厚扎营盘与我军对峙,我军后路断绝,必败无疑……若明虏急于求战,或许还有转圜之余地。”
小早川若回军汉城,即便驱走据守之明军,平壤的日军必然被歼,则侵朝九军仅余其五,再难大举,对全局来说已然失败,丰臣秀吉威望低落,德川家康、上杉景胜等必起异心,就算勉力应付过去,取朝鲜八道以图中华四百州的全盘战略只能彻底放弃。
迅速挥兵北上有两个胜机,其一是抢在明军大队抵达之前,猛攻戚继光部将其歼灭,但汉城被占,后路断绝,士气低沉,连丰臣秀吉也觉得这种可能性很低。
其二则等明军大队抵达之后,对方的主帅犯错。日军后路断绝,利在速战速决,明军利在步步为营稳,如果明军稳扎稳打,日军将不战自乱,只有秦林急于求成,贸然发动决战,这时候日军才握有一线机会。
可是,秦林多次督师征伐,这次好不容易才造成大好局面,他会犯低级错误吗?
丰臣秀吉很沮丧,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对方犯错上,对自谓善于用兵的太阁大人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极大的侮辱和折磨。
而且他很悲哀地发现,本来在朝鲜连战连捷一帆风顺,结果自从秦林出任督师,他的手下就连续吃败仗,名将松浦镇信全军覆没,寄予厚望的大将宇喜多秀家也全军覆没,指望这样可怕的敌人自己犯错,似乎太渺茫了点……
“太阁,战局或有转机……”德川家康凑上来,手心里掂着折扇,“唐国朝廷多猜疑,鲜有大将在外不受牵制,秦林征伐专擅定受朝廷所忌,在辽阳所行又授人以柄,前段时间我军尽占三都八道气焰方张,则唐国朝廷尚能容他三分,如今汉城已被他拿下,强弱之势更易,朝廷岂能容此权臣再立兴国灭国之殊勋?”
丰臣秀吉眉宇微动。
这时候的日本人都非常熟悉中国历史,上杉景胜便问道:“莫非将重演哥舒翰守潼关之故事?”
唐朝安禄山反叛,哥舒翰奉朝廷之命守潼关以拒叛军,唐军利在坚守,叛军利在速战,谁知唐玄宗年老昏聩、杨国忠奸相乱政,强行逼迫哥舒翰速战,结果大败亏输。
德川家康摇摇头,“只怕是朱仙镇上十二金牌!”
……
露布朝驰玉关塞,捷书夜到甘泉宫。
马蹄声声,来自辽东的边军传骑从安定门驰马直入京师。千里迢迢飞传捷报,一个个精壮汉子跑得满面风尘,人马遍体汗水淋漓,兀自不嫌疲累,高擎竹竿挑起露布,沿途喜气洋洋地大声呼喝:“捷报,捷报,督师秦侯爷跨海征伐,已收复朝鲜王京汉城,斩倭帅宇喜多秀家!王师南渡鸭绿江,克期荡平三都八道!”
百姓们闻得捷报尽皆喜笑开怀,二十多年前倭寇肆虐东南沿海,多少人家被这些禽兽害得家破人亡,要是被他们占据朝鲜,焉知不会渡海来侵扰天津卫、登莱道?
“督师真我朝擎天之臣也!”几名年轻的士子看着那意气飞扬的传骑,本来心中一直相信文贵武贱,瞧不起粗鄙武夫,可在此刻,竟生出了投笔从戎去做班定远的几分豪情。
聚集着南北行商的栅栏胡同,商人们喜笑颜开的给掌柜和伙计发红封,“今晚打牙祭,贺秦督师克复汉城!”
倭寇占据三都八道,朝鲜这条商路就断了,等秦督师打平倭寇,商路复通,运粮食布匹去刚刚经历了劫火的朝鲜,必定能卖高价,再低价收购青瓷、高丽参和东珠,呵,财源滚滚!
吏部尚书王国光、兵部左侍郎曾省吾、工部侍郎潘季驯、副都御史张公鱼、留在东厂的霍重楼等辈,或在家置酒庆贺,或邀约朋友大摆宴席,定国公徐文璧家里干脆唱起了大戏。
草帽胡同的武昌侯府更是张灯结彩好像过节,徐辛夷都有女儿了还和以前一样风风火火,迈着双大长腿东走西走,蜜色的脸蛋洋溢着笑容,恨不得所有人都来分享她的喜悦。永宁怀里抱着秦真,跟在表姐后面,像个小尾巴似的。
杜嬍扶着青黛,女医仙的娃娃脸比以前稍显丰润,小腹微微隆起——在秦林离开京师不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为了不让在外征战的秦林牵肠挂肚,特意请张紫萱别在书信中提到。
在书房里教子的相府千金,看到外面的忙忙碌碌就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战局不利,秦兄这督师或能做满五月之期;如今大获全胜,平灭倭寇似在旦夕之间,倒不一定能全始全终呢。”
秦泽睁着又黑又圆的眼睛,奶声奶气地问:“娘亲,这是什么道理?”
张紫萱收回目光,笑着揉了揉儿子的头顶,“这个嘛,待娘亲给你细细分说……”
相府千金在朝堂政争上真叫个料事如神,几乎就在同一时间,琉璃厂佘家胡同吏部郎中顾宪成的府邸,秦林的政敌们正在进行着一场密谋。
余懋学、王用汲、江东之、羊可立、李植等旧党清流尽数在座,不知为什么,唯独缺了旧党魁首耿定向的两个得意门生,刘体道和周吾正。
赵应元叹口气,忧心忡忡:“不料奸佞竟这般侥幸,那平秀吉忒也无能,被他轻取王京汉城,胜负之势已定,难道真叫秦贼五月平朝,又立兴国灭国之功?且戚继光、李如松、麻贵、邓子龙、刘綎,天下强军尽握其手,便是陛下有意相制,也投鼠忌器啊!”
这些旧党清流,不为明军打败日寇而高兴,反而因为秦林势大难制,一阵唉声叹气。
顾宪成大笑三声,忽然长身而起:“诸君诸君,为何做新亭对泣?要除奸佞、逐新党,只在吾辈反掌之间!”
众人面面相觑,心说顾宪成莫不是得了失心疯,现在秦林羽翼已丰,又将立不世之功,哪能轻易扳倒?
“自陛下逐江陵奸党以来,吾辈众正盈朝,中外言路大开,本应一振纲纪,为何其后竟而屡屡受挫,以致秦贼扶摇直上,新党奸臣充斥朝纲?”顾宪成厉声质问,目光闪烁不定。
还不是为了争国本!旧党清流们心知肚明,他们和皇帝的全副心思,乃至整个朝廷的运转,都围绕着争国本这件头等大事,乃至部阁任免和御敌国门的军国重事,都要放在争国本之后。
忽然之间,就有人想到了什么,惊讶地看着顾宪成:“叔时的意思是?”
顾宪成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时哗然,众人惊讶者有之,错愕者有之,愤愤不平者亦有之,真个这样做,就再也不是为着道义名分、四维纲常,纯粹是为权位为利益展开党争了……
顾宪成坦然自若。秦林数年来以争国本牵扯旧党清流的全副精力,将万历皇帝、郑贵妃、张鲸张诚、旧党清流和江陵党老臣尽数牵扯其中,旁人或许难以识破,顾宪成却渐渐看出来,不破此局,旧党清流万难翻身。
最终余懋学、王用汲对视一眼,同时用力咬了咬牙齿,党争一起,哪有那么多道义原则可讲?你死我活而已!